光隐寺内南碑教闭关僧人共三十又四人,如今只余下三十又二人。
余下两人在出关之际,应无相便将他们遣至薛泫盈左右,暗中窥护,不容差池。
那两名僧人堪算省心且事无巨细,一来不问缘由,只以为舍寂方丈所行之事必有其中道理;二来事事禀报,大到薛泫盈纳兄妹二人,小到卜算薛泫盈今日运势……
那僧人曾一本正经道:“薛娘子今日袭了一身青色衣裳,今日不宜,因而玉佛泉生意颇淡了几分。”
应无相执笔的手一顿,险些在宣纸上破了个墨洞。
他咬了咬牙:“你只顾她安危便是,无需日日关注她今日穿了什么、用了什么胭脂。”
那南碑僧徒黑脸一红,连忙应下。
应无相凝着薛泫盈出神的侧容,阔掌伸出袖袍来,替她捋顺睡乱的鬓发:“梦到什么了?”
她心中尚未完全平定,此刻听闻应无相一问,又涌出许多不安来。
薛泫盈齿端抵着下唇,犹疑道:“先前燕侯到玉佛泉来,告知我三个月后将是兰漪郡主与他的成亲之日。”
应无相眼睑微抬,默然等她说下去。
薛泫盈见应无相并无表示,深吸一口气,缓说道:“此前你曾怪我,为何在岐州与他私定大事,我如今若是告诉应郎,应郎可会信我么?”
“我早已全然知晓。”
他沉声。
薛泫盈闻言,心下一震。
全然知晓?
他知晓了哪些?
应无相徐徐说来:“我知晓,你与兰漪郡主的种种往事乃至因果,亦知晓你为何在岐州托付于他。”
薛泫盈定定地望着他,心中隐隐一动:“那你为何……”
“为何愤懑于此?为何明知盈娘是为胞妹一事才与他私定终身,却还加怒于盈娘?”应无相朝她倾近半分,两人呼吸相叠。
他的笑不及眼底:“如若谁能为你寻得胞妹,便能与你共赴下半生的日夜,那么我在盈娘心中又算什么?”
“我加怒于你,是憎恨你竟如此将自己轻待,就这般将往后的日子转手旁人,自此不再过问自个儿心中如何自处。”应无相缓声。
他的手握得更紧,薛泫盈隐隐察出几分痛感。
她抿紧了唇:“那时你离开岐州,我没法子……我不知该倚仗谁,彼时不比今日,我什么都没有。”
幽暗烛光之间,她身形仍旧纤瘦单薄。
应无相心间一紧,掌中一松。
“我自离开岐州起,便使人看顾你的安危,日夜书信寄去,足有数百封。”
他接道,“那日雨夜杀机、书信之故,全然由一人引起,也只因他,你我此时才共枕一处。”
薛泫盈隐隐猜到应无相所言为谁。
那两个字堵在喉间,隐要脱口。
烛火微跳,应无相的面色晃然一暗,她竟窥出无限阴寒的杀意。
他低颈,枕上薛泫盈的肩头,将无尽的幽暗留在她视线不能及之处。
薛泫盈听见他沉声缓缓道:“盈娘,我再不能将你置于险地。”
她一时默然。
什么是险地?
自她知晓薛玉轻端坐在兰漪郡主的高台之上时,她早已置身险地。
再与应无相无关。
如今不能进退、不知后事,她甚至不知何时会东窗事发,何时又会九族尽诛。
薛泫盈顺着烛火去望,只见案上铜镜一台,虚晃地倒映着两人相依的景象。
如此,便也能换几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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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悟禅趁着天未亮时将薛娘子送回了玉佛泉,便见应无相闭门不出。
他止不住腹诽。
怪不得入了南碑教,剃发为僧的第一课业便是摒弃凡俗情思。
情思扰人,更是碍了修行。
老僧将午膳递到悟禅手中,嘱托着:“舍寂方丈昨夜特叮嘱后厨,要炖些滋补药膳,悟禅师父小心端去。”
悟禅微微一怔,心中难免泛出几分异样。
舍寂方丈即便是当初闭关潜练时,也未曾用过什么滋补药膳。
至于先前的梦魇病症,舍寂方丈便是连药也极少服用。
他捧着食案,停在门前。
还未开口时,便听应无相允道:“进。”
悟禅悄然推门,却顿时间震在原处——
应无相便立身在佛台之前,佛台之上搁置着一件青色琉璃盅。
他只手抬起,在琉璃盅之上,血色自腕间缓缓涌现。
血珠不断、猩红成线。
悟禅当即折身而跪,连着药膳洒出小半,溅在身下。
他木然望着眼前兀自放血的应无相。
那琉璃盅已满了七分,应无相适才以帕压住腕间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