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冷。
未曾谋面的生父弃了他, 罹患癫症的生母早早阴阳两隔,抚育他数载的继父要他跪神佛列宗以钳制他的命数, 无数称奇称怪的目光曾聚在他头顶一处,久久不绝, 缓缓不散。
应无相想, 他的盈娘不愿再过受人非议的日子, 可曾想过他这一生始终在过这样的日子, 未曾一日休歇。
只不过在这般了无生趣的日子里,他觑见湖间一片莲, 自此偎在水岸,她的身旁。
如此一来, 日子不算难熬,他生出好多慰藉来。
只如今这片莲将花茎摇摇晃晃,花身悠悠荡荡地要潜回别处去,不曾怜惜他曾在这片水域已驻守了数百个日夜。
薛泫盈低眼凝着应无相,心中隐隐泛出些许异样。
他字字句句所说的,她不是未曾动心。
一如应无相这般的郎君,能给予她足够安定的庇护之所,她心中清楚万分。
可她亦明白应无相往后是何等命路,诸多杀机伏藏之下,她一介布衣女流,只会拖垮他去。
许多事,分明能够免于其难。
她不想令应无相难免此难,亦不愿在谁的袍袖下再寻一处庇护了。
这样的道理,她竟今时今日才明白。
薛泫盈望着他,轻声:“案下木箱里,有你曾赠我的一把象牙伞,应郎回去歇息罢。”
说罢,她掩了被,背过身去,不再望他。
良久,她未曾听见木箱翻动之声,只听见门开门闭,人声渐远。
薛泫盈松了一口气,却不自觉间眼眶通红。
应无相何尝不算她的水中浮木?
只是生在逆流中,她不该始终傍着这块浮木,合该以身来挡,且试深浅。
风雨渐嚣,薛泫盈察觉出唇齿间漫开的苦药香,自知是应无相已在她熟睡时亲手喂了汤药。
她合着眼,只觉这一腔苦意如一线般细细漫伸,直抵她的肺腑之处。
一夜无眠。
直至天微亮时,雨已歇了泰半,薛泫盈便套了辆车,使庙前的车夫帮衬着搬走了庙中所有物什。
悟禅洒扫时,只见院中的物件一件比一件少,那薛娘子躬着身一件接一件地搬。
他微愣:“薛娘子这是要走?方丈可通晓吗?”
薛泫盈回过神来瞧他,起了身,颔首:“方丈可还好吗?”
悟禅摸不着头脑。
舍寂方丈分明一夜未归,他私以为是留宿在了薛娘子处,怎听薛娘子这话却并非如此?
他正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时,薛泫盈亦显得不计较此事了,只手掏出一兜银钱来,朝着悟禅递去。
她说得极诚恳:“多谢悟禅小师父这些日子的关照,这些个香火钱还请师父替我奉行。”
此话一出,悟禅竟品出几分诀别之意,一时不敢接:“薛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出家之人皆是修行,如若薛娘子真有心意,自可来时时跪拜佛祖的。”
他贸然接了这银钱,往后应无相若是问责起来,他可没第二条命来偿。
悟禅心中发慌,自知兴许两人间生出了旁的细枝末节,却不敢眼瞧着将薛娘子放走,往后再令应无相来苛责自己,便急匆匆将手中扫帚一放,朝薛泫盈揖道:“薛娘子,且等您稍等一二!”
说罢,他再顾不得薛泫盈如何怔在原处,只身朝内庙跑去。
他跑得匆急,将许多正在用斋饭的男僧都惊了一惊:“悟禅小僧,你跑哪去?”
悟禅连半分心思也匀不开,只兀自嚷嚷着:“这庙里的活佛要跑了,恐怕方丈都要不干了!”
那数位男僧听了这些话吃吃笑着:“你在说什么呆话?这庙里的活佛可不就方丈一尊么?”
这些榆木脑袋懂些什么!
悟禅一路奔到应无相的寝阁前头,作礼高声道:“方丈,悟禅有事要禀!”
屋内寂寂无声。
他便朝四下望了一眼,内庙深处人迹罕至,悟禅便近了几步,朝着门缝处低声叫唤:“方丈,薛娘子正在收拾院内物什,眼见着是要搬走的动静……”
话说到半截,悟禅稍稍愣了一愣。
透过那一窄隙,他窥见一抹袈裟的红自蒲团间蜿蜒而去,一具健阔男体躬身伏拜,不见其面,只辨其形。
悟禅心中微惊,未曾思索便莽然间将门撞开。
门外天光乍泄之际,照亮屋内泰半,只手便可卜算天意人心的舍寂方丈正沉身跪拜在地,身脊虔躬,未曾起身。
悟禅最是知晓这位妖僧,便是至尊神佛,他也不会如此跪得的。
到底在拜谁?
悟禅顺着应无相所拜之处去望,只见那佛台之上空无一物,并无一尊神佛像,连佛像挪动的痕迹也并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