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依旧不说话,他走到那人跟前,一如往常蹲下身子,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再忍忍行吗?我保证一年……不,最多八个月,我就带你回去,当初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一走,轻易便回不去了。”
面前人不知听进去了他哪句话,总算是有了反应,两只手来来回回挣了半晌,却被他紧紧握着,到底一只也没能从他掌中抽出来,“你倒有脸说,不是你强行将我掳来的么?”
“对对对,是我强行将你掳来的,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去。”
“你事事瞒我,我不信你。”
那时他当真不知这人生的哪门子气,“天地良心,我瞒你什么了?我连身家性命都给你了,还有什么能瞒你的?”
“那我问你,这几个月账面上大笔的银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可怜见的,反旗一张,裂土称王,说起来威风得很,实际上却处处捉襟见肘,哪有钱花,“冤枉!我上哪儿花钱去?房顶破了都还是我自己爬上去修的。”
“你是否重金包下两支商队,匹马弓刀配齐不说,还抽调精锐沿途护送,一支去蜀中采买细瓷粳米布匹,一支往返天亘山,日日去仙女湖取水?”
他听了这话才忽然沉默,原以为最是瞒得紧,没想到还是叫他知道了。
是,是他安排的,那是他当时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一件他认为自己做对了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城中乃至军中早已流言四起,无人说他赏罚不公,用事不当,却人人怨恨那个外来的主事官骄矜奢侈难伺候。
“我既同你来,便做好了和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却又背着我做这些做事,叫人人怨我,人人恨我。”
蛮荒之地,没几个人识字,也不流行罪己,更不需要他认错,后来他摆了一桌酒席,宰了几个别有用心的,又割了几条舌头请人下酒,之后流言才渐渐平息。
只是他承诺的,八个月后带他回家的事情,终是没能做到,那之后的八个月,他憋着一口气,甩手撂下一切事务,领着人四处刨沙探洞,总算在城西四十里外的一处岩洞内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紧接着开挖河道,引水入城,修渠灌溉。
他永远记得,他弯腰掬起清泠泠的甜水,捧到那人面前,喂给他饮尝时,对方托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过的话。
“我对你别无所求,愿你一生不要骗我,不要瞒我。”
他曾对万里长天,浩瀚星河,巍峨雪山,无边沙海起誓,“终我一生,万水千山,不离不弃,一世做他的双眼,绝不骗他,绝不瞒他。”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斯人已去,唯有那片绿洲年年长绿,那条清渠岁岁长新。
他睁开眼睛,梦中久别不见的人正坐在床前,那副关切之中带着一些矜持冷淡的神情,与梦里一模一样。
第92章 还有什么没交代
裴景熙过来时,这人睡得很沉,推他没反应,叫他也不醒,他只好枯坐在床前生了半晌闷气,后来又想摸摸他,摸到他眼睫很密很长,摸到他鼻梁又高又挺,摸到那张俊脸棱角分明,摸到那双嘴唇凉得像两片一触即融的冰,后来连他自己也忘了原本过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能伸手摸到这样一个人,便是平生所幸。
他知道对方醒了,他感到两道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但他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只好装作全无察觉。
慕容胤单手压着床沿想坐起身来,才发现左手尚能使力,右手连带一侧肩膀却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粗长的银针钉在骨肉之中根本动也难动。
一只不敢着力的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你做什么?”
他气喘吁吁压住腹部又开始渗血的外伤,“你怎么还没睡。”
“就去睡了。”
他见对方果然驱着座椅要走,愣了一瞬,忙道,“等等……”
裴景熙闻声顿住,“怎么了?”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回头再说吧,热度还没完全消下去,养伤要紧。”
床上的人攒着气力,强行坐起身来,“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但我应当告诉你。”
裴景熙没想过他会坦白,更没打算追问,他早已经替这人,也替他自己想好了无数种解释,父母当年那般恩爱,父亲亦曾为其他女子动过心,更何况最是多情少年时,更何况听那些亲眼目睹的暗卫说,那姑娘又是世间少有的貌美,更何况,母亲早就说过,六儿还小,未曾阅尽世间繁华,哪能真懂情有独钟,你年长他几岁,要大方一点,不要总揪着一点小事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