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他鬓发皆白,老态尽显。他也是两朝元老了,如今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绝望便又深了一重。薛伯彦权倾朝野,重兵在握,而齐楹似乎从没有着意过军事,而一力着眼于财政民生上,尚存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引颈受戮。
他的目光从齐楹身上转到了一旁的薛皇后。
薛伯彦的这个侄女如娇花一般姝色动人,他们叔侄二人,一个握着前朝,一个握着后宫。想到这一重,尚存眼中的不甘和绝望无可掩藏。
那夜宴后,齐楹叫张通叫住了尚存。
他们两人又去承明宫喝茶。
“老师啊。”齐楹笑着说,“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虚君能杀了权臣。就算是汉宣帝,也是等霍光死了,才定了他谋反之罪。在朕这一朝,是见不到铲除奸佞、肃清君侧这样的事了。”
“陛下。”尚存颤抖着接过齐楹递来的茶,“臣时常后悔昔年对陛下倾囊相授,让陛下如此智慧明达,偏生不逢时,乱臣当道。若陛下再昏懦几分,臣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让臣再为陛下战一次,拼上臣的一身性命,拼上臣的血肉之躯。”
“老师。”齐楹舒展了一下身子,缓缓揭开自己眼上的丝带,折好放在手边。
“老师执意让姑母嫁给尉迟明德,也是因为早料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过了半晌,尚存低声说:“是。”
他早已抱定了捐身沙场的决心,放心不下的人除了齐楹,便是齐徽。
“尚令嘉并不是老师的亲生女儿,你是为了叫我姑母死心。”
“尉迟明德,是老师为姑母选好的退路。”
这一席话说得尚存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他做大裕的臣子,本该一心为了天子与社稷,却在许多事情上另起了几分自己的私心。
“老师为何没有给自己想一个退路呢?”齐楹低声道,“朕可以为老师与姑母选一处钟灵毓秀的福地,从此逍遥世外,再不去招惹这些凡尘琐事,难道不好吗?”
“陛下,臣为大长公主做的事,是臣的私心。臣除了私心还有报国之心,臣是大裕之臣啊。”
这句话除了尚存说过,执柔也说过。
生逢乱世,却出了许多英雄。尚存算是英雄,执柔也是。
待尚存走了,张通拿来了一张密报,是一位常侍夹在笔杆里传进来的。
季则昌已经将第一批铜铁从合阳送去益州了。
现在,齐桓的胜算又多了一分,齐楹竟然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欢喜。他盼着齐桓能胜,盼着齐桓早一天能回到长安。
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却没有酒了。他叫来张通,让他再上一壶酒来。
长歌当哭,醉玉颓山。
齐楹喝完了最后一杯,叫人把酒杯都撤了下去,他说:“朕从今日起,便戒了酒。”
当真要与齐桓正面相碰了,齐楹原本还在意着兄弟之名,现在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一个快死的人,在乎名声还有什么用,如今早一天开战,或许他还能活到齐桓占领未央宫的那一天。
那样的话,就算背着骂名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喝了多少回酒,唯独这一回,越喝越有滋味。涌进喉咙里的那一瞬是涩苦辛辣的,往后却涌动起回甘来。
执柔来时,脚步都带着香,齐楹循声望去,对着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皇后来了。”
他衣领敞开着,人看着虽憔悴,却又兴致很好。
又怕她见自己酒醉的样子不喜欢,齐楹伸手去摸茶壶。
执柔冷着脸给他倒了一杯塞进手里,齐楹低低沉沉地笑:“怎么生气了?”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着喝完了杯中的茶,伸手去拉她:“来,坐下。朕给你讲讲自己的事。”
“朕不是生来就看不见的。朕记得自己三四岁时还能看见红的灯笼,绿的青瓦。后来生了一场病,吃了许多药,有一天突然就看不见了。那时,所有人都说,是我母后故意的。她恨我父皇宠爱彼时还是贵妃的徐皇后,要拿我做报复。”齐楹不自觉改了自称。
“没人听我母后的辩驳,她被禁足关了起来,朕连着三年都没见过她。所有人都要朕去恨她,朕也当真恨了她几年。直到朕六岁时,母后身边的迎晖说母后不行了,想见一见我。于是我便偷着去了缀霞宫。母后拉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眼睛,她不说话,只是哭。我问她:当真是母后要害我吗,母后说:若是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