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只坐了齐楹一人。
他没有穿天子衣冠, 身上只是一件月白色的襜褕,织金镂月, 长发束冠。
人也一如过去那般平淡安宁, 听到齐桓的脚步声, 齐楹缓缓抬头,他眼上的丝绦随着动作轻轻摇曳着, 在他脸侧留下安详的影子。
“好久不见。”齐楹笑道。
这一句话竟叫齐桓生出了一丝恍惚。
他准备了许多话, 竟然在此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共争天下的敌手, 而是昔年那个与世无争的兄长。
“好久不见。”齐桓说出口的话唯剩下这一句。
齐楹面前摆着的是一套於案, 案上摆着一套漆质具杯, 有双耳。
“这是今年新酿的君幸酒。”齐楹手执凤钮兽纹樽,将酒液倒满杯中。
齐桓并不推辞,在齐楹对面的案席上跽坐下来。
清澈的酒液倒映着灯光,齐桓一饮而尽, 而后赞了一声好酒。
齐楹亦举杯满饮。
青帐之外,呼啸的寒风掠过荒芜空旷的原野。
齐桓抬起头,望着齐楹的脸, 一字一句地说:“执柔,她还好么?”
两个男人没有从政治谈起, 而是谈起了那个乱云堆雪般清淡的女人。
“你希望她好吗?”齐楹的唇角从始至终都是上扬的,只是笑意停留在皮肉之上,并不见有几分真心。
齐桓垂下眼睛,叹了一声:“自然是盼着她好的。”
他们相识已经有五年了,他何尝不是看着执柔从一个少女出落得亭亭。
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比过去好。
“齐楹,执柔胆小柔弱,很多事也和她没关系,我对她不住,只希望你别苛待她。”
齐楹指骨分明的手将酒续上第二轮。
“这一句,你说错了两件事。”齐楹漫不经心地端起具杯,“你没对不住她,她心中对你亦没有恨。”
“其二,她也并不柔弱。”
提到执柔时,齐楹唇边的笑变得真切了两分:“你以为,如今未央宫里监国摄政的人,会是谁?”
齐桓的手指微微一晃,酒液洒出了数滴。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才说:“她可是薛氏女,你……你竟……”
“我竟不害怕,是吗?”齐楹笑吟吟的,“我能信她,你能吗?”
三言两语间,齐桓深知自己这一轮已经输了。
他一路仓皇南逃,从长安到益州,多少个日夜里东奔西跑,只觉得自己宛如丧家之犬。
只有到了益州,联络了不少昔日旧部,终于在益州重新站稳了脚跟。
风雨稍定,那时他倏尔想到了执柔。
“哀家已经赐死了她。”
这是太后告诉他的原话。
“这是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诏书,哀家也赏赐了她许多东西,算是给她一份哀荣。”
她死了。
齐桓起初并不曾觉得痛彻心骨,走出房门,只见一片春深似海,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一阵风过,吹落海棠簇簇,如春梨绽雪。
那个如同春花般曼丽的女人,却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他终于悲不能抑,痛哭失声。
怀中最后那枚盐渍酸梅,就如同穿肠之毒,几乎苦得他呕出心肺。
那些日子里,他宛若行尸走肉。
太后与皇后为他做主娶了琅琊王家的三小姐,那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女孩子,怯怯地对他行礼。齐桓却又再一次想到了执柔。
初见她那年,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眼眸沉静,性子安宁,笑起来花团锦簇、一团和气。执柔规矩懂礼,却从来不是个束手束脚的人。
那时他只觉得,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了旁人。
再得知她的消息时,才知道她没有死成,已经嫁给了齐楹为皇后。
囿于深宫高墙,除了这一句话外,齐桓再也得不到她的丝毫消息,她就像是一滴露水掉进时间的洪流里,湮灭声息。
有些话必得要亲口去问,落在纸上的字,齐桓总会觉得有不尽详实的地方。
可问出真相过后,他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释然与轻松。
此刻齐桓终于知道,齐楹给了她自己给不了的信任。
这才是执柔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齐桓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乐平王是你派到益州来的,纵然知道你并不是全然为了我,我也承了你这一份情。齐楹,我们原本是手足,许多年来,我亦敬你为兄,自认为礼遇相待,而今我只想问你一句,窃取的江山,你当真能做到高枕无忧吗?”
语气平淡,没有刀光剑影,好似兄弟间的一句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