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恰好上了一品鲫鱼藕羹。
有人随口说:“记得冠英将军的夫人是扬州人,为何今日不见周夫人?”
“拙荆近来病了。”周淮阳淡淡道,“她素来不爱见外客,我也由着她去。”
“内人的医术好。”齐楹将手伸向执柔,“若是不叨扰,倒能给将军行个方便。”
“怎敢劳动王妃之尊。”周淮阳神色不改。
“将军既与家父神交已久,将军切勿与生分,只当我是将军的晚辈便是。”执柔目光平和,并不因他方才说的话而有愠色。
周淮阳有话想和齐楹说,于是招来童仆:“带王妃去夫人那。”
齐楹轻轻捏了捏执柔的掌心,执柔望着齐楹的手,也微微回握了一下。
执柔跟着人走了,场子又重新热起来,傩戏换了角色,画着脸谱的金刚力士还有青龙白虎轮番上阵。上头鸣锣鼓乐声更大了,反倒衬得下面的人声小了。
沉吟了片刻,周淮阳才对齐楹道:“我周淮阳敬重的人不多,汝宁王当属其中之一。这些年沉溺享乐的王子皇孙太多,汝宁王算是个能做实事的人。正因如此,有些话我才不得不说。”
“娶罪臣之女,是会挡了王爷的官路的。”他眯着眼,像是在看戏,手中把玩着酒杯,“除非王爷没有旁的心思。只愿意一辈子做个逍遥世外之人。”
他饮过两轮酒水,虽未喝醉,却也话多了些:“娶罪女这样的事,有我这前车之鉴摆在这,汝宁王还不觉得胆寒么?”
齐楹哂笑了声,端起酒杯与他相碰:“将军好意,齐楹心领了。”
周淮阳见他不为所动,微微一哂,将樽中的酒水饮尽。
*
在这间宅邸的东南角,建了一栋竹楼。垂花门后,湘妃竹葱葱茏茏。
院中角落处挂着一座秋千,早已荒草丛生,看样子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灯笼挂了一排却没有点燃,刚走到门口时,就有依稀的药味传出来。
有侍女立在檐下,听童仆说明后,进入竹楼里通传,片刻后走出来为执柔打帘。
室内昏暗得像是到了深夜,正中的陶案上供奉着一尊观音,稀薄的烟气燃烧着,也显得有些怏怏的。
西稍间里摆着床榻,入秋不久已经烧起了炭盆。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平躺在床榻上,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
侍女接连唤了她几声,她才缓缓睁开眼来。
看得出周夫人年轻时必然也是绝色佳人,她艰难地偏过头看向执柔:“你是……”
侍女答:“这位是汝宁王妃,来替娘娘诊脉的。”
周夫人哦了声,看着执柔轻声说:“有劳。”
执柔的手搭在她手腕上,周夫人病势汹汹,有油尽灯枯之兆。
四周的窗户都紧紧关着,执柔才进来不久便觉得身上出了一层汗,但周夫人的手却冷得像冰一样。
侍女送来纸笔,执柔写了个方子,额外嘱咐:“这两味药需用温水化开后再煎煮。”
“寻常医官诊脉,无不是愁眉苦脸,你倒是不同。”病榻上的周夫人侧着头看她,“汝宁王妃……”她蹙着眉,“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执柔缓缓道:“我姓薛,闺名叫执柔。”
周夫人想起来了:“原本你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是不是?”
“是。”
“如今,整个益州都不敢有人和薛家沾亲带故,汝宁王,真是……”她笑了一下,“敢在这个时候册你为正妃。”
执柔鲜少在外走动,这样的说辞也是第一次听。
“竟有这样的事。”执柔低道。
见她一无所知,周夫人撑着精神,缓缓说:“汝宁王愿意庇佑你,是好事。我也猜得出你们夫妻必然伉俪情深。只是,人这一世太长太长,人的情意又太短太短。”
她歇了口气:“你也要留些心眼,多准备些银钱傍身。男人的情意不见得真,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也只有这些你看不入眼的黄白之物。”
周夫人缠绵病榻久了,说起话来中气有些不足:“有些话,旁人未必愿意说给你听。我如今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反倒不想忌讳这个。”
执柔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周夫人接过来慢慢喝下,看样子舒缓了些,她用很低的声音道:“我与淮阳,原本也同你们一样。”
她笑:“最初不过也是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只是时间久了,窗边的月亮烂进了泥地里。”
说了些话,她已经倦了,她望向执柔缓缓说:“这阵子来给我瞧病的医官,我都说了一样的话,不必治了,叫我就此安生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