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要被胡思乱想给淹没了。
近日过了月圆时候,冬阴又重,夜海之岸总如泼了墨般黑沉。
总难令得不系等着别个,单人孤骑独自奔在冷飕飕的沙滩上面,便如被吞进了无边无际的荒暗之渊,换一个人必会生出怎么撕扯也都撕扯不脱的恐怖感来。
弓捷远却不怎么害怕。
即使没有亲随跟在后面不远,他也无所谓了。
一年之前丢了父翼,一年之后又失掉谷梁初的怀抱,日子可不就如这黝海么?
要靠自己捱住。
便有太阳也照不暖,何妨黑一黑呢?
弓秩已从青州领了三十个青年回来。
二十四卫也到齐了,他们依次给弓捷远带来了蜜蜜的牙盐,暖手的裘套,里外都漆了上等好蜡的麂皮长靴,还有一张雪白雪白暖得像云似的上等羊毛褥子。谷梁初有时捎字有时不捎,写来的纸总也不过寥寥几字,譬如“莫着了冷”,也譬如“带了数金,拿给师兄买些肉乳暖暖血气”,并无似模似样的书信,也没有过分缠绵的话,弓捷远那种失了要命东西的感觉却越发强,心里总是虚慌,总不踏实。
好在还能忙啊!
好在还有这段长到走不完的海岸。
转眼已在登州卫里过了二十余天,这夜海边下了初雪。
郑晴言说翌日又是巨潮,弓捷远裹上狐裘戴好裘套,沿着泛了冰的海岸徐徐缓缓地行了里许,不经意间,又听到了刚来之时听过那种声音。
什么大如羊、豚般的活物掩在暗夜里爬。
这次他没犹豫,快速扯下狐裘和手套,甩到不系背上就往声响处飞,直朝海里追了几千米远才借临风收集起来并且反射出的些微光线逮着一个黑皮东西,毫不犹豫地刺了一刃下去,正想下手捉时碰巧一个大浪拍来,那物便即没入水花里面寻不见了,之后他又提刀寻觅良久,终归没有再收获了。
郭全和弓石跟了上来,先发现了不系,之后才很艰难地寻到伫在冰碴满满的海水里找东西的弓捷远,弓石心疼得几乎哭了,立刻没上没下地喊叫起来,“少爷你傻了吗?被那许多冰茬子割着皮肉,再狠冻着,腿还要不要了?”
弓捷远意识到再寻也没用了,连忙伸手阻挡弓石和郭全往深处来,自己淌水走到岸边,甚为平淡地道,“莫嚷,我也才进去呢!”
郭全根本就没时间嗔怪,接着弓捷远后立刻打马回营,饶是动作迅速没有拖延,到屋子时弓捷远胸口以下的衣服也都被冻住了,硬邦邦得脱不下来。
弓石难受得啼哩吐噜地哭,直把弓捷远烦得要揍他了,“作甚如此?我是活不成了?”
弓石不管他啥态度,只管抹泪擤鼻涕,“我快活不成了!少爷您就使劲儿作吧!作呆作傻作瘫巴了,弓石就悔不死,也给王爷一刀抹了,那时世上自然没谁再烦您了!”
本歇着的弓秩被这闹腾扰了起来,看到情形自亦心疼不已,却比弓石要管正事,忙忙地帮少爷扯掉里外衣裳,先将身上皮肉搓通了血,仔细问着没有死痛地方才将人给按进水温不甚高的浴桶里面泡着,一点一点地加热水。
“小主子发现了什么?”郭全也去换了身衣,回来方才询问他道。
“看到了活东西,”弓捷远回答,“几乎逮着一个,被浪给拍走了。”
“海里东西多了!”弓石哭得满脸开花,也不在意别人看他,自管自地换干衣服,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虾兵蟹将有的是,那有什么可奇怪的?就能勾得您往里面跳啊?”
“不是鱼虾。”弓捷远摇了摇头,“是大东西。我还砍了一刀,抽刃回来的时候清楚看见了血……”
“夜里游些大鱼也不奇怪,”郭全也说,“那片海岸僻静了些,近日天气又闷,许是在觅食呢!”
“不是鱼!”弓捷远仍旧摇头,“它着了刀,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虽然又亢又哑奇怪得很,却不是鱼。我在辽东待了十来年,从来没有听过哪种鱼儿能叫。”
“那是鲸豚?”郭全闻言又道。
弓捷远面色凝重地说,“我琢磨着怎么像人似的?”
“您可真会琢磨。”弓石马上就再插嘴,“泡冰棱子的死冷海水,除了少爷谁家的人大黑晚儿的钻到里面去找罪受?是有金子不成?”
弓捷远懒得理他,只对郭全说道,“那东西游得甚快,也会翻波逐浪,而且滑溜异常,按说不该是人的,但我总觉得……”
话音未落,得到信儿的焦时雨推门进来,望见弓捷远正在泡澡,立在稍远些的地方接话说,“参将大人真不寻常,平素很难发现的鱼女倒被您给觅着了踪迹。”
“渔女?”弓捷远虽然赤身露体,却被桶身和热水遮掩着,况且这位老指挥使确是从小就抱他的故人,也不如何尴尬,只蹙眉问,“那有什么难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