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啊,当时我就想反贼的耳目忒厉害,竟连宫里发生的事儿都了如指掌。”
四爷道:“不错。当年这件事并未引起皇上重视,因为老十四本身就爱张扬,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此时重提,皇上把他叫过去一问才知厉害。有前明壬寅宫变这个前车之鉴,这些身边人一旦有了嫌疑,肯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心里一颤。
宁可错杀,用无辜者的尸骨,堆成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恐吓那些贪婪大胆的‘鸟雀’。
残忍吗?
是的。
有效吗?
我想,会的。
他完美地利用了帝王的猜忌心,足够杀伐决断。
作为旁观者,我敬畏,想远离。
作为跟在他后面一起拼杀的人,我庆幸,欣慰,想抱紧他大腿……
宫里头尚且风起云涌,朝堂上更不用说。
严三思从刑部被调回督察院,对我这件案子再无审查、知情权。
天津知州莫凡因无故抓人,滥用酷刑致一男子死亡(明显栽赃),被弹劾罢免。
其实这两个人都不能算四爷的人,但四爷的反击一点也不含糊。
紧跟着,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意外’落水身亡。
江南清吏司掌核江苏、安徽两省的钱粮,及江宁、苏州织造的奏销,兼管各省动支“平籴”银两(动支经费每千两扣十二两五钱留存备用称为平籴)及地丁踰限事,财权很大。
根据四爷的消息,这人常年改动账面,让浙江布政史拿本该上交国库的税银放高息贷,这次操控印刷原材料市场,逼死霍家百年老店,用的也是公款。
杭州当地,一批具有签发权的小官‘被意外’死亡,周边一些殷实的富户遭窃、遭劫。这些劫匪残暴异常,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还不留一个活口。因为全家都死绝了,竟无人报案,官府也就不予调查。
而这些黑钱,很快就重新铸成官银,被放到了杭州官府的库房里。
这些,都被送到了御案上。
在血雨腥风中,四爷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念经,如果有急事耽误了,晚上无论多晚都要补上。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人间需要宗教。
似乎所有无解的问题都可以交给神。
比如,为什么‘我’努力打拼大半生,积累万贯家财,一生行善积德,却依然落得家破人亡?
为什么‘我’饱读圣贤书,带着一腔报国志步入官场,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却还是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
‘我’想匡扶正义,替天行道,是否一定要举起屠刀,先杀披着人皮的魔?魔,是不是也这样想?‘我’的道和‘魔’的道,究竟谁才是正道?
其实神和佛,都是审视自我的镜子。
他们不会给‘我’答案,给出答案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审视的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可是想要对天下苍生保持悲悯,就不能让自己变得麻木,要习惯和痛苦共存。
怪不得康熙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还总哭。一个好皇帝,一生背负苍生,一刻不得解脱,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四爷,也必将走上这条道路。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可我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了,感觉空气里都是血腥味,一闭上眼就有无数冤魂在我跟前游荡。
我迫切地盼望着这场争斗尽快结束,就像皇上祈雨的心情一样。
苦苦压抑中,我也去佛堂跪了几回。
我试着从自己身上找答案,这些血雨腥风是我掀起的吗?我有没有能力阻止?为什么我总在暴风眼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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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开始正式审视自我,这些问题就让我暴躁到骂娘。
我殚精竭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对得起朝廷、百姓和皇帝,甚至后世!除了我自己,我不亏欠任何人!
可是释迦摩尼佛从来不讲理。
哪吒削骨剔肉还父母后自刎身亡,魂灵‘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要佛祖为他报剔骨之仇,但佛祖并没有主持公道,也没想办法化解李天王与哪吒之间的父子怨仇。
他为哪吒重塑肉身,让哪吒以佛为父,再送给李靖一座舍利子黄金宝塔,塔上层层有佛,哪吒敬佛为父,就不能动这座塔,只要李靖一直托塔,哪吒就无法报复他。
也就是说,对于不可化解的矛盾,佛祖各给恩惠,挟制双方,让他们之间形成一个巧妙的平衡。
难道皇帝能比佛祖更高明吗?
无非也是这样的处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