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歪头,微笑道:“说说看。”
之寒说:“我们面临的是战争,不能救所有人。做君王和做将帅是很不一样的。你带兵打仗,只管听上峰命令,敌人就是敌人,只管杀就好。杀得越多,百姓越张口称颂。但做君王不一样,是与非,恩与罪,从来做不到泾渭分明,有舍才有得:你只可能是绝大多数百姓口中的英雄,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你是为了霸业,侵蚀他们利益、夺去他们生命的罪人。”
“之寒啊之寒……”严克反复念叨,仰头,笑出声,“你怎么就如此……”
之寒干脆把心中所想全都掏出来:“你要毁去通往定州的桥梁、栈道,为的是休养生息,暂息战祸,但一些人——诸如行脚商、马贩子定然恨毒了你,一些在关内外有亲的百姓也会怨怪你,他们会视你为强权,宣扬你所行为暴/政。”她顿一顿,松一口气,用手指戳一戳他臂膀,让他看她,“我只劝你一句话——你要屈居人下,就甘心唯命是从,想要一朝在天,就大着胆子去做。成君者,手上怎会不沾无辜之人的血汗?你一点都不坏,相反,犹豫得令人觉得可爱。”
严克还在念她的名字,“之寒啊之寒,你才可爱。”
之寒问他:“心里还难受吗?”
严克笑道:“好一点。我这样说,你会生气吗?”
之寒回以微笑,“不会的。这才说明你没有对我说谎。人面对如此重要的心事,哪是别人劝一劝就想开了的。你不会的,我说了,正是你的犹豫,让我看到你的好。”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臂。
之寒会意,瞪他一眼,“不用,我自己走出来。”
“哪里需要这般麻烦。”说着,他就直接把之寒从窗里抱到院子。
他们一起用了午饭,饭后,卷铺盖走人。
上次出关,他们走的是格聂神山,但如今刚开春,雪山上的冰雪还未消融,他们选择另一条大道走,而这一路上所有的道路桥梁,严克都记在心里,盘算着哪些需要炸毁,哪些可以借助天险派兵把守便可。
一路上,之寒都在鼓捣她的小炉子。
严怀意偶尔会钻进马车里歇中觉,马车里的丹砂味越来越重,某一次熏得她难以入睡,就抱膝看之寒用扇子扇小炉子的火,“四嫂,你怎么会精通制火药?”
之寒用扇子点鼻子,忍不住咳嗽几声,“我父皇痴道,炼丹喜下猛药,伏火太过,炸过三次炉鼎,十数名宫人因此丧命。火药是道士炼丹失败的产物。各家道士用的方子不一样,威力也不一样。你四哥要的可是能炸石头的厉害家伙,我这几年道行,看起来不太够用。”
严怀意朝之寒伸手。
之寒会意,把扇子塞进严怀意手里,“谢谢妹妹。”
严怀意一边扇风,一边问:“准备什么时候试试?”
之寒把头凑到车窗边吹风,“现在就可以,但我怕让你哥失望,再容我想想,稳妥些。”
没一会儿,那手掌一般大小的炉鼎开始剧烈颤,炉盖“噼里啪啦”响,不断往外冒烟。严怀意将它抱到怀里,皱眉问:“四嫂,怎么回事?”
之寒脸色一变,“要炸了,快丢出去!”
严怀意一脚踹开车门,众人被这一脚吸引来目光。严怀意左右一望,把炉往右边的天空上丢。
“轰隆”一声——
炉鼎在严克头顶炸裂,红的黄的白的粉扑飞出来,从头至尾罩住严克。
严克挺住马,低着头,被各种颜色的金石压着,仿佛压得它抬不起头。
之寒先是一愣,然后捂嘴笑。
谢忱骑马从左边绕到严克身边,“无碍?”
严克不回答。
严怀意喊一声:“四哥,你无碍吧?”
之寒连连道:“无碍的,他就是心疼了些。是不是,止厌?”
良久,严克“嗯”了一声。
严怀意笑道:“心疼什么?四嫂的火药不是成了吗?”
之寒的火药成了,它们被第一次堆在石桥上。
夜里,天上没有月亮,桥那头很暗,众人站在桥的另一头,没被允许举火把。
严克的手臂垂在两侧,手中抓住弓箭,盯着漆黑一片的桥头,一动不动。
远处是一座小城,万家灯火传来尘世的喧嚣。
在他人眼里,眼前的小桥只是一座身处无名之地的无名之桥,但在严克眼中,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只要射出这一箭,他就没有回头路,迈出之寒口中那少数人为之唾弃的一步。
长夜漫漫,前路为何,是深渊,抑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