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埋得不算深,一只手和一颗头冒出来,脸上结满冰渣子,看不清男女。
严克跪在那只手边上,用刀挖雪。雪很硬,他挖得很慢。他用余光打量那双手——那是一双男人的大手,上面布满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在北境,习武意味着——他可能是个兵。
高晴跪在那颗头边上,干脆用手把他刨出来。
那颗头的主人也同时在扭动身体,很快就从雪里翻出来。颤颤巍巍站起来。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他抹去脸上的冰渣子,把冰水甩到地上,转动头打量二人,一见到严克,呆愣在了原地。
人出来了。
但手还在那里——并且埋在更深更硬地方。
严克的刀也砸不开厚厚的冰,他握住那只手,抬起头,对高晴说:“身子已经僵了,没救了。”
严克盯着那个被挖出来的人,一下子也呆了,觉得眉眼极其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冲过来,跪倒,抱住严克的腰,哭喊道:“姐夫,救我啊!我不想死在这!”
这人是李淮!
怎么瘦成一只猴子了?
不对——圣人不在金銮殿里坐着,跑这深山野林来做什么?
高晴跳起来,大声嚷嚷:“原来你已经娶亲啦!那你还勾搭二少夫人!”
“高雪霁!”严克瞪一眼高晴,“不许再这么叫!”
高晴挥舞拳头,“你这个负心汉没资格教训我!”
严克把缠在他腰上的李淮推走,冷着脸问:“你怎么在这?”
李淮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完了,道:“姐夫在定州打了胜仗,朕高兴,想御驾亲征,前来犒劳北境之将。我们遇上了雪崩,随行之人除了朕,无其他人生还。”
严克的目光转向那只被冰雪冻僵的大手,那手上有许多的旧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不同兵器造成的。这人肯定是个兵。
严克不忍让一名将士埋骨异乡,还是决定把他挖出来。
见严克走动,李淮突然抱住他的腰,喊:“姐夫,那个人已经死了,挖出来只会浪费时间。这儿随时都会再发生雪崩,你先带我去见姐姐吧!”
本来没什么事,被李淮一吼,头顶雪松上的冰锥一下子落下来,其中一根刺穿了那只手的手掌——没有血流出来,显然那人死了很久,连血都凝固了。
“轰隆隆”雪山发出厉鬼一般的哀鸣。
“快走!”高晴拎住李淮的后衣襟就往下跳,从斜坡上滑下去。
严克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手,似一块小小的无名之碑。雪一下子压下来,没过了“碑”。
严克的身子向后跃。没由来的,他觉得泄气,心里像是丢了什么重要之物,闷闷不乐。
高晴问:“你到底是谁?”
未等李淮说话,严克道:“中州之主——圣人李淮!”
高晴瞪着眼睛,跳到三尺高,“丫的,真的假的?见鬼了!”
的确是见鬼了!
严克心里哼一声。
李淮孤身一人在北境,还一口一个姐夫——不知又在憋什么坏。
十一月初九日,北京虎牢山阴,夜。
邓国公严通儒与长子严沉正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行军经过虎牢山通道,歇在一条结冰的大河边。
兵士们三五成群聚在篝火边烤火。
严通儒直背而坐,用手掌按搓肩膀,铠甲片从肩膀飞出来,下面垂着一条空空的袖子。
严沉站在一旁,道:“大帅,你的伤又发作了,末将给你上药。”
“沉儿,为父有话问你,坐下。”
在军中,严通儒从不把严沉当儿子,向来与其他将士一视同仁,以军职相称。这一句“沉儿”恍惚让严沉回到了小时候。
严沉在严通儒身边坐下,一声“父亲”竟也喊得极为不自然,“您有什么事问我?”
严通儒问:“我们在北境打了几年仗?”
严沉想了想,“我随大——父亲来北境时,刚满十七岁,下个月,我就二十六岁了,算起来已有九年。”
严通儒顿一顿,拿起佩剑撑在地上,道:“整整九年没有回去,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是错,还是对?”
严沉偷偷打量一下父亲的神色,不敢接话。
严通儒又问一次:“究竟是错,是对?”
严沉大着胆子道:“父亲,根本没有对错,皆是怀揣赤子之心为家国尽人事。父亲在北境守疆是如此,母亲在京中守家是如此,四弟在定州杀敌更是如此。”
严通儒喃喃自语:“严克踞定州而反。”
严沉大惊,喊出来:“四弟他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