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大殿顿时扑籁籁跪了一片,众臣皆俯首:“陛下息怒。”
李元牧冷眼瞧着跪了一片的臣子,他们吃过的盐巴比他吃过的米还多,却空长了年纪不长脑子。
他觉得头疼欲裂,心中烦躁。
父皇怎的给他留下了如此一群废物?
愚昧不堪。
君王震怒,偌大的大殿之内只余两人站立,一左一右,一白一黑。
在这无人胆敢出声的静默中,裴宁辞眼睑微抬,冷淡地出声:“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元牧瞥他一眼,平复了下情绪,捏着眉心道:“大祭司请讲。”
“臣夜观星象,星宿星移位,勾陈六星色泽晦暗,直指周家庄,形困势。”
裴宁辞自袖中拿出一枚泛着盈盈蓝光的命盘,冷白指尖拨着上面的勾陈星,原本排列整齐连成一条线的六星被他打乱,拨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闭环。
他将手中命盘朝李元牧示意:“纵观五行之势,金克木,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若要破了这困局,唯有用火象。”
裴宁辞手中捏着这命盘,又好似捏着上百条人命。
他嗓音淡淡,毫无情绪的一句话定下了整个周家庄人的生死:“臣请陛下火烧周家庄,以消弭灾祸。”
火烧周家庄。
难道没人想过这个方法吗?
瘟疫如今仍在初期,并且目前只出现在周家庄,只要把周家庄封锁起来,一把火烧了,自然就能解决所有的隐患。
可周家庄人又有何错?
里面有老弱妇孺,有无辜的未染病者,就算是染病者也仍有万分之一被治愈的机会。
裴宁辞这句话,无疑是轻描淡写地放弃了他们,为了这天下大局舍弃上百条鲜活的人命。
是啊,神坛之上的男子最是悲天悯人,他理性地做出了对子民最好的选择。
但他也最是残忍,在裴宁辞眼中,天下苍生不是活生生的人,他脑海中的他们只是个数字。
以几百个人换整个大晟的安宁,这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者会赞同的方法。
而裴宁辞偏偏又那么高洁,他又有何错处呢?
他只不过是一位神眷者,能窥探到神的旨意,并且将那冷冰冰的、不含情感的指令带到人间而已。
这方法是神给的,批准的决定是李元牧做的,残酷的行为是严庚书执行的。
他听不见人们被火舌舔舐时的哀嚎。
他看不见初为人母的柔弱女子将几个月大的孩子死死护在身下,拖着残废的双腿朝火光外爬去,眼里全是对生的希望。
他闻不到布衣和皮肉被烧得焦灼时,那可怕到令人窒息的气味。
无人责怪他。
那些死去的人只会在地下反省,他们上辈子做了多少恶事,才会被神扼杀。
那些周家庄外的人只会歌颂祭司大人的怜惜,感激涕零地磕头,感谢神明拯救他们。
裴宁辞没有做错,他只是抛去了所有属于人性的光辉,给出了最正确的指引方向。
神最是慈悲,也最是冰冷。
可是如今,神有温度了。
仅仅是听到一些和她相关的字眼,裴宁辞就会感受到被冒犯,感受到压抑的怒意自心中升起。
他的幼弟手腕上,带着那个女子留下的伤痕。
暧昧的红痕成了炫耀的资本,许钰林说出的每个字眼都能轻而易举地打碎裴宁辞那冷淡的面具,就连许钰林唇边温润的笑意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挑衅。
裴宁辞在情绪翻涌之余,却又感受到如此陌生。
也许早在无形间,有个人已经成了他心中的破例。
裴宁辞受万众敬仰,被他们高高奉于神坛,可黎民百姓信奉的只是能带给他们好运的祭司。
在他们的印象里,大祭司应当是凛然无私的。
他不能生情丝,不能有病痛,不能拥有任何软肋。
裴宁辞也向来是如此要求自己的。
这已经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大祭司被天下人供奉,就连真龙天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任何繁文缛节都无须遵从。
他获得了所有人的敬仰尊重,但失去了人性。
历届被选定的祭司会从小被送入宫,离开爹娘亲人。
他分明长于人世,他们却要剥去他的七情六欲,断绝他和任何人之间的羁绊和联系。
他们尊敬他,仰慕他,可从未把他当过一个人。
裴宁辞尤记得某日,那也是个凛冽飘雪的寒冬,他年岁还小,蜷缩在墙角,冻得嘴唇都发青。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发丝,融成了冰凉的雪水,而在这裹着披风捂着手炉都嫌冷的温度里,他却仍只穿着那身轻薄的祭司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