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镇转头望着行宫的灯火:“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下人们斗蛐蛐,扔到罐里,纵然咬的肠穿肚烂,也要有个赢家。”
一阵凉风吹过来,吹动他的双袖襕蟒衣,他向前逼近了一步,“沈芳,你信不信神佛?都交给上天吧,只等神佛来选,看站在谁的一边。”
方维安静了刹那,忽然笑了:“我干爹生前,喜欢看柳宗元的文集。他去世后,我也渐渐学到了文章的妙处。我最喜爱一句话: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
陈镇听到最后,就冷冷地说道:“沈芳,你未免太狂妄了些。”
方维直视着他,脸色肃然。他原本是弓着身子,此时忍痛直起腰来,比陈镇高了些许:“命由心造,福自我召。小人以为,神佛亦有此念。”
陈镇冷着脸点点头,不再说话,又径直越过牌坊往前走去。方维默默跟着。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到了宫室门前,只见嫔妃、内官众人都跪在殿外,脸色惊惶不定。陆耀抬起头来,向着他俩看了一眼。
方维见他流了一脸的泪,内心诧异,心就直跳起来。他们跟在后面跪下了。
人群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抽泣声。方皇后扶着王有庆的手,缓步走出门。皇后脸色苍白,头发乱了,脚步也有些虚浮。她望着黑压压一片跪伏着的人,勉强开口道:“圣上……”
她顿了一顿,下面一片死一样的沉默。方维闭上眼睛,等着命运的宣判。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洪福齐天,已经苏醒了。”
众人一愣,继而纷乱地叩下头去,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方维的心停跳了一拍,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在人群里跟着叩头。
皇后点头道:“众卿家辛苦了,都起来吧。”
陈镇将要起身,身体却一晃,旁边的人便将他扶住了。他轻轻拂了一下袖子,默然地站在一旁,维持着挺拔的姿势,眼神却暗淡下去。
方维用手撑了一下地,想要起来,背上忽然又像是被火烧过,眼前众人幻化成发着抖的一大片。陆耀看他脸色不对,连忙道:“方公公,你……”
他没有说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他持续发着烧,中间断断续续地清醒,听得见方谨和郑祥的呼唤,能挣扎着哼两声作为回应。他知道有人在给他伤口上药,每当此时,便是比刀割惨烈千倍的酷刑。
等到他终于有了点力气,能够握紧方谨的手,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
郑祥端着个盆,盛了热水,用帕子在他脸上细细地擦。
方维觉得热乎乎的舒服,就笑了,配合着他的动作转着脸,又道:“我头发也乱了,快给我梳一梳。”
郑祥将帕子撂在一边,笑道:“干爹,其实没什么的,这几日来的贵客多了,皇后娘娘也派蒋大夫过来看过您,他们都没说什么。”
他来不及想这些贵客都是谁,忽然脑中一阵发麻:“几日?今日是……”
方谨道:“已经是七月三十了。”
他睁大了眼睛,猛然坐了起来,郑祥笑道:“没什么办法了。我看您要回去跟干娘好好请罪才行,最好是负荆请罪,把上身露出来。她那么心软,看见这么大的疮疤,一定就不发火了。再选个黄道吉日,大操大办起来,将功补过吧。”
他挣扎着坐起来,掀起被子要下地,“我看能不能派个人回去……”
郑祥摇头:“二伯来过了,专门叮嘱过,现在这边看得很严,一律不准出。”
他叹口气,颓然地斜在床头:“在外头不要叫二伯,叫高公公。记住了?”
两个人都点头。他见方谨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神情戚戚,便问道:“孩子,你怎么……”
方谨目光凄怆,胡乱擦了擦脸:“没……没什么。”
他心知肚明,叹了口气道:“你都知道了。”
忽然门口帘子动了,陆耀走了进来,笑着问道:“好些了?”
他连忙伸手将头发胡乱挽成一个髻。郑祥就起身招呼,又请他喝茶。
陆耀摆摆手:“客气什么。”走到床前低头问他:“能起身吗?”
他听见话里有话,深吸了一口气道:“能,你等我一会儿。”
天阴沉的很,他们沿着围墙往北走,方维有伤在身,走得很慢。一路的宫人内监见到方维,皆是笑着躬身行礼,也有凑上前嘘寒问暖的。方维客气地一一回礼。陆耀笑道:“宫里的人,各个都是变脸高手,转风向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