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显然对这种场面见多不怪,“殿下如何想的?尽可说来听听,不必顾及是否与屿安有所重复。”
庭筠将樱桃蒂扔进纸篓,顿了顿,开口道:“我和温公子的侧重点嘛,倒是很不相同——
我认为,为君之道,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2]
体民之情,遵民之欲;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吾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庭筠尚记得,自己说出这最后一句时,夫子苍老而已至有些浑浊的眼中,升起的灿若旭阳的光亮。
那堂课,夫子心情难得地外露,是十分高兴欣慰的模样。
临回宫时,他特意将她留下,同她说了好一通话。
夫子对她说,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内无忧患外无战乱,便不必执念于非要哪个朝代来统治、也不必非要忠诚于哪家姓氏。
正是与他的朝夕相处、正是他的言传身教、还有那日他对她说的话,让庭筠从不怀疑他是什么所谓的“前朝余孽”。
她抬起眼,望向张之川,“只是一层身份罢了,便如此重要吗?便是判下了死刑吗?”
————就算他根本无罪。
张之川懂得了她的未尽之言,垂下了眼:“对于此等情况,一惯来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殿下,节哀。”
若在殿中待的太久,对两人境况都不利,所以张之川便起身告辞,临要转身时,庭筠却突然开了口:
“张大人。”
张之川原以为她还要说有关荀夫子的事,回头时却见她仰头看着她,含着浅浅的笑:
“谢谢你的雪酥。”
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立刻避开眼神不敢再看她,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庭筠收回目光,将最后一块雪酥吃尽。
她并未有产生放弃的念头,既然能假死一次,还不能有第二次吗?
她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
庭筠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便会以极高的效率去完成,找哑女快速易了个简单的容后,庭筠换上宫女的装束,掐准了时间,接过食盒,再次往墨阁走去。
有了令牌和正当理由,庭筠没什么难度地通过了排查,提着晚膳来到了关禁着荀夫子的屋舍。
她推开熟悉的房门,轻手轻脚进入,随着门的合上,夫子停下练字的手,往这处看来,在瞧了须臾后,并不意外地唤道:“殿下来了。”
庭筠走上前,将菜一一布下,“将您囚在墨阁而不是诏狱,三餐也可以经由他人之手送入,是不是有人为您求情了?”
“在这时还愿伸手,且话语有些分量的……是温屿安吧?”
夫子依旧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殿下聪慧。那么您更应该知道,陛下答应,更多的是为了营造出看似松懈的环境,拿我当诱饵,希望引出与我有瓜葛之人。
所以殿下,您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夫子在让她收手。
“您觉得,我可以眼睁睁看着您去死,却无动于衷吗?”庭筠握紧了手中的木筷。
“我的生命本就快走到尽头,这一生种种体验都已历经,也算得圆满,死亡于我而言并不可怕,算起来,这人世我唯一的牵挂,便是殿下了。”他的双眼一如往昔,
“——您便要好好的,知道吗?”
他拿过庭筠手中的木筷,“时间不宜太久,不然侍卫很快便会起疑,殿下快回吧。”
庭筠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在他退离之时,冷声问道:
“是谁检举了您?”
夫子的动作僵硬了一瞬。
庭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您认识他对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即刻转了身。
夫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用着最温和的语气,说着堪称狂悖之言:
“朝中积蓄的诸多问题,还需大刀阔斧下狠手;陛下近年来疑心愈重、暴躁易怒、行事偏激,对国家已无甚益处,可以考虑提前推行你的计划;太子乖张自我,也非明君之选,若有必要,
——殿下可取而代之。”
“莫要回头,谢筠。”
庭筠默了一瞬,攥紧了手中食盒,抬脚,快步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