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母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责备,她在电话里说:“我早告诉你,对学生别太上心,这下好了,被人报复了,我看就是你自找的。”
旁人再多的冷言冷语,都比不上至亲一句无心之言,杀人于无形。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这句话成为笼罩在楼明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什么非要遭受这种指责,非要承担别人恶毒的攻击?
后来那两个月,她又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欺瞒和背叛,从前对她的各种褒奖赞美,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嘴巴上虚假的同情和心底真真切切的惧怕。
楼明玥被学校无情辞退后,开始有新的谣言传出,说她出轨,跟自己学生搞在一起,才染上的艾滋。
难听的言论层出不穷。
时间一久,无人再关注事情真相,他们口中只剩下那个活在流言蜚语中那不检点的女人。
然而他们自己从未觉得这是一种暴力,一种惨无人道的欺凌。
十个人、一百个人欺负一个人,那或许是欺辱,可超过一千人乃至一万人针对同一个人,那就是社会所需要的正义。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楼明玥明白这个道理,她奉它为教条,但她失败了。
她也变得疑神疑鬼,甚至开始歇斯底里,将无从释放的委屈转化成怒火,通通发泄到最无辜的靳泊闻身上。
靳泊闻任劳任怨,照单全收,为了照顾她,甚至辞去了当时体面的教授工作,楼明玥没能领情,她紧紧抱住靳司让,惶恐不安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只有你了,小让不能再嫌弃妈妈,妈妈会死的。”
渐渐的,楼明玥也意识到自己生病了,生的是心理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身上的污秽。
她想要痛痛快快地去恨,恶狠狠地去报复这个世界,可她又太软弱了,软弱到无法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顺从,低下头颅,畏畏缩缩地走在青天白日下,走在脆弱敏感的人群里,走在他们扭曲到离谱的自我保护机制下。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她给靳司让泡好最后一杯柚子柠檬茶,浑浑噩噩的她连蜂蜜都忘了加,就躺进浴缸里,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置物架上放着她的遗书,泛黄色信纸,字迹一如既往地平整。
她在里面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无助,最后又说她是为了他们好,才做的这决定,她的死会带走一切:恶意的中伤,毫无事实根据的揣测,以及即将到来的被她牵连的危机。
当时的靳司让只有七岁,他看待这个世界还只停留在表面,也无法完全区分出虚假与真实,只听靳泊闻说楼明玥得的是一种慢性且难以治愈的传染病。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治好,他都会陪在妈妈身边,是楼明玥没给他机会。
血红的池水,被泡到发白僵硬的冰冷躯壳,构成了靳司让孩童时期所有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
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每天都在上演新的悲剧,它们的存在本身可以不断消磨掉前一个悲剧的记忆。
楼明玥的自杀,就像一块细碎的石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被路过的行人随手抛进湖中,石头沉到底,了无踪影,肉眼能捕捉到的是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
涟漪是靳司让。
新一波的谣言崭露头角——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她抱着她儿子不放,没准他儿子这会也感染上了病毒。”
“我上网查过了,这病还真能遗传。”
“啥意思?“
这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调出查到的东西给她看,照本宣科道:“艾滋病的主要传播途径有: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母婴传播,母婴传播八成就是遗传的意思。大的有这病,小的八成也逃不了了。”
当愚昧成为主流,清醒就是犯罪,已经没有人记得楼明玥是几个月前遭到蓄意报复才染上的艾滋。
靳司让的朋友在他们父母耳提面命的教育下,一个个同他断绝了关系,甚至没人敢和他说话,都站得远远的,视他为洪水猛兽。
靳司让天性高傲,但他的高傲是有温度的,在这之后,他变得冰冷,开始往冷漠的姿态里掺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他就像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