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嘛,罗夫人倒是很有些闲情逸致,剪窗花儿啊,做春联啊一样不落。但我们四个大男人能有多少柔情小意,师兄总爱在这时来找我比剑,抢饺子,旷华君乐得一个人吹他的口琴,阮老将军开了他珍藏一年的‘莫还乡’,发誓要一醉方休,但第一个喝大的都是罗夫人,巾帼女将拿起九节鞭追着阮老将军和师兄一边抽一边跑。”
看嵇阙像是陷入了回忆,骆长寄低声道:“你很关心他。”
嵇阙愣了愣,转头看向骆长寄。骆长寄抿着唇没有同他对视。
半晌后,嵇阙将手插进衣兜里,斟酌着道:
“西境近些年,形势不容乐观。阮老将军年事已高,如今将军中重心也偏于阮风疾所培养的鹧鸪营,虽说有几位将军和副将在同他一同打理军中事务,但终归有些吃力。然而,据我所知,近些年边境大大小小的摩擦阮将军都料理得十分妥帖。”
他顿了顿,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境能有今天的气象,阮风疾功不可没,但他自己不在意,王都里的人也权当看不见。”
骆长寄隐约觉察出他意有所指,本欲忍下询问的想法,但今日氛围着实很好,往后他不一定能再等到嵇阙愿意开口畅所欲言的机会。
于是他停顿片刻,迟疑地问:“……因为狼行关兵败?”
一阵风过,街旁随处可见的银杏树吹得呼啸作响。嵇阙停住了脚步,偏过头去看了骆长寄一眼。
这一眼轻飘飘的,看上去并没有包含什么情绪,但骆长寄打了一个寒噤,将披肩往身上拉得更紧,心中更是沮丧又懊悔。
他明知那次兵败是嵇阙心中唯一的,不喜欢被人随意提及的话题,他还非要问出口,着实是不知轻重。
“也许吧。”
骆长寄倏地抬起头,只见嵇阙面朝着月亮,似乎并没有以为他方才的问题过于僭越。
他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正在想该如何换一个轻松些的话题,可是还没等他想好,嵇阙再度开口了。
他说:“人这一生想要达成什么,总要用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去换,不管最终有没有得到,都免不了心中悔恨,悔恨当年为什么没有做另一个决定,幻想着倘若选了另一条路,如今会不会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气象。师兄他,是心里有愧。”
骆长寄皱眉:“对谁?葳陵吗?”
寂静的长街上,伴随着秋初蝉鸣以及夜晚风动的,还有嵇阙缓慢而沉静的语调:
“我。”
第33章
二人踱步至客栈后,骆长寄抢先一步跑上楼又反手将门关上。嵇阙背着手跟在后面有些莫名,只当是他今日赶路后又赴宴太过疲累,因此也没多想,随即亦回房。
骆长寄心慌意乱地跑进自己的厢房,头一次连外出的衣裳也没换就跳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捂住耳朵。
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被自己胸腔中那颗疯狂作乱的心脏发出的响动而扰乱思绪。
今夜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古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他身体中来回翻涌,那个答案差一步就要呼之欲出,而他却不知为何对揭开真相感到意外的恐惧,宁可缩在被窝里头也不愿面对现实。
就在此时,外面的纱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
外面的人似乎是怕打扰他入睡,只用哄睡般轻柔的语调道:“明早醒来以后,下来跟我一起吃早饭。”
在此之后,门外一直没再传来脚步声。
骆长寄捂着耳朵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松了松,正犹豫要不要答应一声,拉开被褥时却正好看见嵇阙的剪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骆长寄怔怔地裹着身上的被子坐在床上,半晌后又将脸埋进被子里。
五年间的每一个难眠的夜晚,他都曾自己幻想嵇阙站在窗台旁,看向自己的眼神或鄙夷或无情,用极尽羞辱的语气数落自己所有的不是。
然而此刻,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的臆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
从前的骆长寄可以站在铜镜面前,反复勾起唇角练习一个在他看来足够从容大气的微笑,然后躺在床上幻想着有朝一日嵇阙看到他此刻的模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并且由衷地为幻想中的嵇阙眼中的诧异和晦涩感到无边的快乐。
骆长寄甚至不知道这种快乐究竟来源于何处,但他对以嵇阙作为表现形式的自虐格外迷恋,在幻想完嵇阙对自己的训斥和辱骂后他甚至能兴奋地一整晚睡不着觉,心中一遍遍描摹嵇阙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心头的苦水一路反酸到眼角眉梢。
如今想来,那大约是五年中,他能同嵇阙产生亲密连接的唯一方式。
他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对亲密行为一知半解。对于失眠夜晚出现的嵇阙的幻影,他既期待又向往,有时甚至会彻夜不睡等待他出现在自己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