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他并没有同漱锋阁其他人讲过,在他陷入幻影的时候对别人往往无知无觉,但只有一次神医在起夜时路过他开了一半的房门,无意间瞧见了那一幕。
皎洁月光流淌下来,照亮了窗前站着的少年。他一身寝衣,长发解开披在脑后,额发蓬乱看上去已经睡了一阵,歪着头面向空无一人的窗格,时不时发出两声笑来。
神医推开门慢慢走近想将他唤醒,却看见那少年主动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两行清泪好像流不尽似地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蜿蜒而下,顺着下巴滴落在消瘦的手背上。
骆长寄从来不去细想他对那种痛楚的迷恋的来源是何处,但在他第一次在独酌月酒楼中与嵇阙重逢时看进他的眼睛,他的心口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那种细密的疼痛。
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他究竟是喜爱这种痛楚,还是他自愿接纳嵇阙带给他的所有情绪。
然而,今日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他一时迷了心智,在嵇阙看向月亮低低地说出“我”这个字时,那不甚清晰的咬字还有嵇阙眼中虽未宣之于口,他却能轻易读懂的难过。
骆长寄本以为他对痛苦极为敏感,他原本预想在他看见嵇阙眼中受伤的情绪的时候也许会收获一种别样的快感,然而现实却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心跳如雷之前,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盯着嵇阙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移开目光。
嵇阙注意到他沉默时还转过头来问了他话,可是嵇阙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脑中也并没有生出想要这张嘴吐出侮辱的言语的念头,而是满心满意地想伸出手指轻柔慢捻。
他离嵇阙只有一步之遥,也许他可以凑上前,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也许还可以舔一舔尝尝是不是自己像他想象中那样温润柔软。
大约是他愣神太久,嵇阙的嘴唇离他越来越近,同时声音也渐渐回笼:
“……现在酒劲才上头?怎么不说话了,要不回客栈歇息罢?”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骆长寄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他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正在肖想自己曾经的先生,自己全心全意依赖过敬爱过的人时,他突如其来有种埋进被子将自己闷死的冲动。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化到这一步。他甚至想过自己对嵇阙的执念兴许会在重新见到他后慢慢消散。但倘若当真如此,他便不会在嵇阙用怀念的语气提到他与阮风疾的从前回忆时,于内心深处滋生出近乎将他淹没的不甘和嫉妒。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想要占有,嵇阙的过去他不能指望,可是他无比地渴望在这个人的未来自己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此次抚川之行,我希望先生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同抚川的茕孑派合作接应,届时邠州一定会借机派人护送军器监的冶师回都。请先生抓紧时间将这批冶师除掉一个不留,我们会设法在将安澜君扣下,阮风疾定然会因安澜君遇险而试图入都。”商恪坐在桌前,一字一顿地解说着计划。
“圣上唯一忌惮的无非是西境军不再受自己管控。除非你们能拿到西境谋逆的切实证据,我不认为圣上会因为一帮冶师死在回都的路上而治邠州的罪。”骆长寄还记得自己当时如是道。
然而商恪双手抱胸,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先生确实没有入过朝堂,不明白暗地里这些弯弯绕绕。所谓切实的证据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此举能激起圣上的疑心,让他怀疑阮风疾借货船爆炸为饵,军器监冶师之死为引,想要向圣上表现西境近些年被频频压制的不满。而他同时还具有随时回王都将他拉下王座的能力,你觉得圣上还会那么在乎我们所呈报上去的文书证据是真是假吗?”
商恪的面孔好像被一团烟雾笼罩让他瞧不真切,骆长寄皱起眉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商恪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夹杂着些许疑惑:“先生?骆先生?”
“骆先生?你还好吗?”
“骆念?骆长寄?”
“小念?小念!”】
商恪,神医,嵇阙的面孔不断地以诡异的姿势折叠扭曲,时而呈现出黑白两色,时而色彩斑斓,犹如万花镜中的图案一样在骆长寄眼前不断地重叠反复。
就在最后一声“小念”的叫喊在骆长寄耳边响起时,骆长寄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倒钩勾住了衣领往后一拽,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般大喘着粗气。
待骆长寄意识渐渐回笼,他发觉自己寝衣后背已经湿透,他只得脱下寝衣拿来汗帕,按照他素来爱洁的习惯,他以往会让客栈的人取来浴桶泡一次澡。但他还记得,自己入睡前,嵇阙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厢房门口,让他明日下来一起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