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言手握茶杯,没有吭声,陈太医只当她默许自己方才所言,继续道:“我趁着为太后娘娘问诊时几番调查,再加上我此前在江湖问诊时看遍奇毒,那位中的,应当就是天下奇毒第二,凉风草之毒。此毒初下时并无任何踪迹,但只需连续服用三次,便已是回天乏力,偏偏药性奇诡,单从脉象根本无从察觉,只有在大动肝火气上心头时才会最终催动毒素,陛下身患沉疴数年,众人皆当他是回天无力,但其实分明是有人刻意下毒,谋害皇——”
“陈太医。”姜照言忽而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推论,手指在杯壁上漫不经心地滑动了下,“我听说,你才华出众,早在几年前便被楚院判收为弟子,虽说资历不深,但实力深受太医院众人信赖。”
陈太医停下话头,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何姜照言突然提及此事。
姜照言微微一笑,啜了口温凉的茶水,道:“兴许陈太医天赋异禀,远胜众人,但陛下龙体安康重逾一切,在陈太医请过脉后,楚院判亦会亲自看诊开药,次次如此,数年来从未间断。”
陈太医这才嗅到了些不同的意味,呆滞片刻,下意识地反驳:“这不可能!若是师父,定会早早察觉,又怎会在国丧期间只字不提!他——”
言及此处,他如遭雷击,冷汗几近从额角流下。姜照言慢悠悠地道:“是啊,为什么资历经验远胜于你的楚院判,会对此只字不提呢?”
陈太医死死地抿住嘴唇,抬眼时眼神已陡然变化,不再有任何自得之态。姜照言一哂:“陈太医,你医术高超,头脑机敏,但是你唯独忘了一件事。
“在这宫里头,能够安安稳稳地活过夺嫡与宫变的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的只有你和我吗?”刻意忽视了陈太医苍白的脸色,姜照言道,“因为你师父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充当正义之士,什么时候需要闭紧自己的嘴巴。”
陈太医鼻翼翕动了下,连忙开口:“我并未想要告知他人,姑娘你大可放心——”
姜照言笑着摇摇头,茶盏推回桌边传来清脆一声响:“如果每个人都来同我表忠心,那我怕是睡不着一个安稳觉了。”
此间房光照不佳,因此桌边还有一柄烛台照亮。陈太医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手捻起面前那张文书折成一个方形豆腐块,借着烛台的火光点燃,那一点白日里微妙的火光映在姜照言深色的瞳孔中。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香炉,将那废弃的纸页丢了进去,静静地看着香灰中的墨迹被火苗舔透:“若是你今日从这里走出去,将你的发现广而告之,碰巧进了有心人耳中,认定入我北燕皇宫有如入无人之境,继而招得刺君者前仆后继……
“储君是应该治你的罪,还是治整个太医院的罪呢?”
陈太医背后的凉意从脚背窜到脖颈,他张嘴又闭合,竟一时哑了口。姜照言看了他片刻,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若是我没记错,陈太医家中老母和幼弟尚在阆京小住罢?”
木椅猛地退后一截,发出一阵难听的嘶鸣声,陈太医慌慌张张地跪倒在桌椅旁,将头磕在桌腿边恨不能在地面上钻出条缝:“是小的没轻没重,不知分寸,家中母亲和幼弟皆对此毫不知情,求姜姑娘宽宥!”
姜照言垂眸,屋中足足有半刻静谧,这才响起她轻松的语调:“我知道陈太医是个聪明人,分得清利害轻重。”
绣鞋踱过陈太医头颅边的地砖,不知有意无意踩在了他耳畔的碎发上,好似只有一瞬,但那细密的疼痛仿佛已经深入表皮,令人胆寒。
“今日来这一趟,是看在楚院判的面子上。国丧期未过,我不希望翊王殿下登基前后再生周折。”
陈太医头也不敢抬,只顾磕头如捣蒜,直到那慢悠悠的脚步声响在他再也听不见的地方,他才缓缓支起背,扶住一旁的桌椅,却发现自己早已腿软地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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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诚帝在位五十六年,一朝驾崩,举国哀悼。入殓送葬那日是八月十五,跟随在抬棺人身后的送葬队陆陆续续排出十几里地,其中囊括身着雪白孝服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以及路边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
北燕王朝的规矩,为表示对先帝之哀悼,新皇登基仪式需在一月之后方可举行。在此期间,哪怕是新皇也需披麻戴孝参与吊唁长达半月,方可卸下白衣。
颂诚帝去得突然,虽然他缠绵病榻数载,但似乎对下任储君的话题分外忌讳,平日甚至从不同自己的亲信谈起,就连姜照言和文钟年等人也只能推测,或许颂诚帝早已派人将写有下任帝王名讳的圣旨藏于乾坤殿牌匾之后,因此就在颂诚帝谢世第二日,众人便架起长梯,将缀满白绸布的牌匾小心翼翼地取下,果真发现有一黑木长盒藏于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