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再度打断他,捏捏鼻头,“馋虫怕雷了,那以后都叫你小惊蛰,好不好?”
“小”惊蛰。
程澈笑了一声,翻身朝向墙壁,苦笑道:“还叫阿澈吧。”
这不知是道长想方设法给他取的第几个除“阿澈”之外的爱称了。
可他现在似乎担不起这个“小”字了。
不知究竟是从地脉中回来开始,还是从得知自己与成澈的关系开始,他的病情急转直下。迁居到大理时,瘦得只剩半魂,恶疾不仅消损他的肉体,同样摧残他的精神,两厢之下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长几岁,如今站在无端身边,竟总被误认成兄弟。他是兄。
每次他想一笑而过,却都不能释然。
他不能释然自己朝夕老去,而道长的时间永远停在与成澈分离的那一年,不能跟他一同向前去。
虽说他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了。
新皇登基当夜,他们便离开了洛阳。辗转走过许多地方,之所以最后定居大理,是无端想给他找个冬暖夏凉、气候温和的去处养病。且大理一带百草丰茂,苍山更是钟灵毓秀,能寻到不少珍惜药材。
可气候与百草对成澈的病皆无济于事,程澈只是越来越虚弱。白日被腹痛、头痛折磨,半夜则被涌进喉头的鲜血呛醒,为了不让无端知道,他会偷偷走出家门老远去咳干净。
无端除了给成澈披上一件大衣,或是为他按揉肚子便无能为力。
他不再研究什么长生不老药了,也不再研究怎么除煞了,开始像个普通人那样寻医问药,也自己翻阅古籍。可就像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把早中晚三餐安排得琳琅满目,程澈都只稍微动动筷子便吃不下了,不论他如何寻方觅法,试了多少药方,都无法阻止程澈被病魔一点点侵蚀殆尽。
“睡吧,阿澈。”无端吻他耳垂,“明日再试试新药方。”
他的手在被里把程澈环得更紧,“这回...一定能医好你。”
程澈应了一声“好,夜安”,却心里有数:道长。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不知病因,也不知病根,只知道是个慢疾,一时半会儿夺不走他性命,却也没有任何能治好的预兆,明晃晃蚕食他的阳寿,拖垮他的身体。
感受着身后人的暖意,程澈有时候想问他:就这样让我自生自灭、独自死去,你再去寻成澈新的转世。于你,会不会更好。
可他不敢问。毕竟谁也不想独自一人死去。
所以这些年他一刻不闲,始终在彻查身上的三魂七魄,他要想起成澈的记忆。
程澈闭上眼,却没有入睡,而是暗中调动神识,让魂魄沉入识海深处。
那是无数记忆与意识汇聚而成的深海,他在其中不断下潜,不断下潜,过往的所有记忆便如海中水泡在眼前翩跹而过。
首先路过的是身为程澈的记忆。
还有某些偶发的直感。
譬如那些他从未参与却异常真实的梦境,譬如那些在听及某人某事便会出现的灵光一闪,
有预谋地借助那些偶发的直感,他得以一路下潜,一路下潜,现今已经潜入了能够超越他自己——程澈——所有记忆的深度。
“就是这里了...”
眼前如同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又如同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他能看见对面火光摇曳,人影绰绰,却怎么也无法到达彼端。
程澈调动所有可用的法式,铆足一股狠劲朝彼岸冲去。然而却还是被整个拒绝在外。
这一年来,不论花费多少功夫他都捅不破这一层。
程澈有点恼火,他实在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他真的不确定自己还能再活几年了。
他朝着彼岸喊道:
“成澈,我知道对面就是你的记忆。”
“我从小就会梦见未曾见过的光景,都是你留下的痕迹吧。”
“那些都是你和道长曾经发生过的,是不是?”
程澈再度将这些年所有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记忆整合再整合,汇成手中的长剑。
“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程澈举起长剑劈下,可那道薄薄的屏障还是纹丝不动。
而现实中他的喉头一涩,险些呕出血来。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已是清晨。
又是无眠的一个夜晚过去了。
而身旁人把他搂进怀里:
“阿澈,今日上元节。想吃什么。”
“想吃汤圆。”
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无端都知道。
身旁有人调动法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程澈不知,当他在识海中深潜时,无端同样醒着,护着他肉身的安危。
今天是他们在大理旅居的第一个上元节。
早春的夜色仍然蔓延得快,月出山头后,他们便互相挽着——主要是无端搀扶着程澈——一同沿着洱海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