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什么姓成的,什么姓司马的,全都被他蒙在鼓里而不知。
于是他捂腹放肆大笑三声,笑得上身向后倾去。
笑得眼角渗出泪花。
虽然不是什么吉日良辰。
可是阿澈你看,这是多美的黄昏啊。夕烧是醉酒的酡红。戈壁落日浑圆无缺,竟将天穹与黄沙都染得灿烂橙黄。
成澈。你要抬头看,这整片天空你找不见一丝杂云,清澈得像一滩泛不起半点微澜的死水。
成公子,今夜无风,月朗星稀。秋夜的原野万籁俱寂,你要与她在龙凤花烛下依偎,你要——
欺瞒众人者徒然失力,跪倒戈壁之上。
斜阳将他的影子投下沙丘,在这空无一物的戈壁滩孤寂如一棵枯树。
身下黄沙一滴一滴染黑。才觉已是泪如雨下,烁烁落进沙中,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澈,阿澈。今日的成府,想必宾客如云罢?
你不必说,我也知道。知道你正被他们簇拥着祝福着,踏着铺满红瓣金叶的石板路,与她共持一枚大红绣球,缓缓登堂,渐渐入室。
你进了礼堂,会看到你一对父母端坐案前,你众多亲族簇拥台下,你会听见帷幕后喜乐团的奏乐声起。丝竹共唱、琴筝和鸣,他们奏的是一曲颂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桃夭》。可我懂,你更喜欢那首小调的旋律。
阿澈,你还不知道。我偷偷练了很久很久,是想讨你眉开眼笑的,是想贺你大喜吉日的。
可我只会三弦。
偏偏喜乐,从不搭三弦。
阿澈,我的阿澈。别再回头了,别在吵闹喧哗的宾客里找我了,你找不到我了,你要拜堂了。
你要行到那红烛双燃,五香飘烟的香案前,你要净手点烛,敬上九炷高香。
三炷敬天地神明。
三炷敬列祖列宗。
三炷,敬你的妻。
接着,会有颂礼者高声唱:
“一拜天地——”
戈壁下探出数只枯手,抓住道袍下摆,将跪拜者往沙中扯去。
所谓恶鬼,乃是执念无法消解而留存世间的魂魄。
死状越是惨烈、死者越是众多、执念越是深刻一致,恶鬼便越是凶煞。
尤其是,战乱下的亡魂。
他在往下涌动的流沙中越陷越深。
砂砾漫过他的小腿,覆盖他的腰线,在涌入他的鼻腔耳道目框前——
他能看见,能听见。
“二拜高堂——”
当他被拖入结界,黄沙之下掩埋的扭曲巨物也重见天日。
那是无数战争亡魂化作的恶鬼。
人首马首相互镶嵌,兵戈长矛构筑穿插。
恶鬼身披砂砾缓缓立起,半边天空尽被遮蔽,唯有夕阳的余晖从死尸堆砌的缝隙中穿过,落在道长脸上身上。
下个瞬间,无端被掐住脖子提起,又被重重摔向黄沙。
他轻轻松开桃木剑剑柄,又紧紧握住。
闷痛让他翻身而起,以成公子教他的剑法,避过无数直捅心门的长矛,一击连一击扬剑而下,直到将结界之主拦腰斩断。他缓步踏上那抽搐不止的残骸,俯身凝视恶鬼浑浊的眼睛,勾起唇角。
淡薄的笑声积在他的喉咙里,随他胸腔连续起伏,久而久之暴出满腔肆意的狂笑。
只有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嘶吼着,大笑着,他再也挥不出成家剑法,只凭本能将疾风骤雨般的、发泄般的挥砍落在恶鬼身上。
阿澈,我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
可是。
那礼拜香堂红烛灼灼,那赞礼声不断回响,不断回响。
直到完全淹没真正震耳欲聋的惨叫、嘶吼、斩骨碎肉。
阿澈。你说怪不怪?
好怪。真怪。
难道不该是后者盖住前者吗。
所以我才在这里。
否则我为什么在这里?
在这榆宁城外不知多少里的古战场遗址,如昼夜转动、无休无止的车轴,一刻不停,挥剑斩鬼。
他车轴转动着,向着那永远驶不到的、可望不可即的成府,徒劳转动着。
“夫妻对拜——”
超度者仰面倒在黄沙之上,精疲力尽。
漫天金色光点中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影。
被超度者虚无呢喃:
“有人在等你吗?”
无端缓慢爬起,满脸满发满身皆是血点,至于那衣袂飘摇的素色道袍,早已辨不出原有的颜色,染遍深深浅浅的红,和所谓婚袍,又有什么区别。
他迈步往戈壁深处走去。
他曾以为,他娶了她,他依旧能守他。
他错了,太高估了自己。原来失去了他,他废物得连自己都守不住。
“如果有人在等你,别让他久等。”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罢。走到筋疲力尽,走到声嘶力竭,走到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