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是天生阴命,他能看得清楚,那眼前究竟是神祗显灵还是邪秽降生,倒是难说。
言如青本还在观察那尊神像,季玉卿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乌苍见状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却于事无补。
他似要把肺都呕出来一般,脸上咳出了病态的血色,扭头皱眉看向颜筠谦与言如青。
颜筠谦身子前倾微微侧目,双唇开开合合,无声地询问季玉卿是否察觉异样。
待咳嗽声渐渐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季玉卿坚定地颔首。
大殿内的老皇帝颤颤巍巍地起身,在一旁静候多时的初献官连忙递上两只如酒杯状的器皿,恭恭敬敬地等在神像下,眼看柳叶脉络上铺开一片赤红,血泪顺着叶尖逶迤而下,稳稳坠入其中。
众臣起身,仿佛听珠阁内外都被笼罩在一片祥瑞安康的期许里。
除开他们几人,竟无旁人觉得神像流出血泪有何不妥,都当这是天降甘霖,神祗恩赐。
两只杯中积攒的恩赐并不多,堪堪没过杯底。粘稠的血泪更多都枯竭在柳叶上,鲜红不再,已然发棕。
殿下众人仍敛声息语,亲眼见必应娘娘显灵,顶着寒风连大气都不敢出。器皿被安放在供桌上,群臣都在静候皇上照旧进行下一项仪程。
不等初献开始,神像后头忽然走出一人影,快到连侍卫都来不及阻拦,一晃夺过供桌上的杯盏,双肘抵住侍卫横拦的两把长刀,身子倚在玉棺上,沉声道:“娘娘神谕,仙恩只赐有神缘之人。”
来者正是稚景。
她还是一身侍女打扮,可话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穿堂而去,竟叫侍卫连退数步。刀锋相碰发出锵鸣,又吓得老皇帝“噗通”跪了回去。
没有群臣哗然或是惊动,又是一阵衣料摩挲声,从前往后又跪了大片。仿佛只要身处这听珠阁,面对这尊必应娘娘神像,就能自然而然勾出人们骨子里的顺从。
稚景此言重在“神缘”二字上,眼神直直地盯着颜筠谦与言如青。
言如青被盯得头皮发麻,以为颜筠谦还要跪,挽上他的胳膊,却发现小少爷并无低头的意思。
“我累了。”颜筠谦笑了笑,声音大了些许,“跪不动了,您陪我站一会儿吧。”
在祭祀大典上做出这等举措,已经不是单一个死字便能了事的了。
于君失仪、失礼、忤逆,都是藐视皇威的大不敬,哪个不是当斩的罪?
偏偏颜筠谦就做得这般自然,气定神闲到好像只是同言如青站在院里赏花。
颜筠谦不是鲁莽的人,反倒是时常心思细腻到叫人发指。虽说不知小少爷目的何在,可他既做了,便是心里已然有底了。
只要颜筠谦敢做,言如青就敢陪。
颜武扭头看向颜筠谦,头一回怒目圆瞪,却碍于礼数,不得起身或是出言提醒自己莫名发狂的幼子。
颜筠谦看见也当没看见,用衣袖遮面,阻隔了颜武投来的目光,靠在言如青身上打了个哈欠。
众人皆跪,唯余傲立。
此时再无人遮挡,言如青直面稚景,甚至能感受到她和往常如出一辙的笑意,似有似无。
身旁的季玉卿又低咳两声,他竟也没跪下,只是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挂在乌苍身上,不见转好。
“少国师也累了么?”颜筠谦打趣他。
“是啊。”季玉卿温柔地笑道,“我也算是舍命陪君子吧。”
稚景一言不发,盯着他们观望了良久,抬手将杯盏举至颜筠谦和季玉卿的方向。
言如青听不清稚景同老皇帝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得当朝九五至尊的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妄图求得杯中之物,免去以肉身凡胎求仙问道的苦痛。
稚景俯视皇帝,捧着手中之物纹丝不动,面庞只涂上了些悲悯,却不见半分慈敬。
寻丹、求道、成仙。
对永生的渴望是天子的残生执念,又何尝不是凡人都梦寐以求的?
无人在意必应娘娘究竟是什么,凤鸾得祂三百余年的庇佑,才存续至今,也早已分不清究竟是不在意、还是不敢在意了。
不必深究是妖魔还是邪秽,不必执着是人为还是天赐,只要世人皆信,那就是“神灵”。
只是颜筠谦和季玉卿不信了。
老太监脚步匆匆地来请,背弯得只能看到一顶巧士冠,毕恭毕敬地请颜筠谦与季玉卿亲去大殿接受恩赐。
言如青扶着颜筠谦的手臂,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季玉卿,随那老太监缓缓走进大殿。
跨过大殿门槛便觉著背后寒意更甚,大殿朱门忽而紧闭,发出一声闷响。言如青抬头,必应娘娘一双琉璃眼折出的光芒如影随形,无论走到何处,都牢牢地黏在几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