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得是钟家大娘子平日里一贯的冷静矜贵,皎皎明月已然平复好了情绪,再不愿人前失态。
贺臻同样收回视线,钟知微言行里的破绽他没挑破,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应声道:“是吗?那继续吧,或许还能找到更多。”
余下的几十册书,二人不到半个时辰便观遍了,但很遗憾,除去那册《北燕春秋》外,二人再无所获。
宫门落锁有特定的时辰,任谁来也是无从转圜的。二人自史馆而出,漫步于甬道间,往朱雀门而去的路上,本是一路无话,但贺臻瞧着钟知微状似平静的面色,忽又重又开了话匣子。
二人的步子不疾不徐,贺臻问得更是自然利落:“你还记得我提过的朋友史密斯吗?”
他骤然开口,钟知微虽讶异偏头,但还是回答了:“记得,忽然之间,提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常人若是成功寻到了梦寐以求之物,大多数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激动雀跃,喜不自胜,没几个是如你方才在史馆里那般的。”贺臻答得轻描淡写,却叫钟知微禁不住提起了防备之心。
半个时辰,正好半个时辰,钟知微一直掐算着时间,按贺臻的性子来说,要是有哪一日他不取笑她,那么那日定是要敲锣打鼓鸣炮击水的,这人才不会突然转性呢。
他要是出口取笑今日种种,钟知微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只是这才半个时辰,刚刚出史馆的门,怎的这人就按捺不住了?!
钟知微拧眉瞧他,在贺臻出言之前,她选择自己个抢先自嘲出声道:“是是是,我这人性子奇特,脾气古怪,更与他人大不相同,这我自己清楚,总行了罢?还请贺家郎君就不必再言此事了。”
钟知微这话语间是自嘲没错,但语气当中,她对贺臻的哀怨之气亦是如假包换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这一出判断,却是当真误解了贺臻。
贺臻在听闻她所言之后,步子虽稍稍顿了顿,但却并未如钟知微所料想的那般同她斗嘴吵闹,他撇了她一眼过后便直白出声道:“没有要嘲弄你的意思,我说史密斯,只是因为我曾同你今日,有过近似的经历。”
“史密斯是我第一个朋友,我曾经同你说,他走那日,我没去送他,其实算是谎话,我去送了,只是我去得晚了,我到码头之时,他搭的那个船队已经启航出发了,我没见着他的人,自然也不算真正送了他。”
“而我去得晚的理由,是因为当时我同他打赌说,若我能将他送给我的雁鱼铜灯研究明白,不借他人之手,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他便不走了。”
作为听故事的人,怔然过后,钟知微随之发问道:“所以那日,你因为要把那铜灯做出来而耗费了时间,所以晚到了?”
“是也不是,多谢娘子抬举我。”贺臻步速不变,声音淡然,“我那时候才多大,那雁鱼铜灯看着简单,内里结构却颇复杂,灯烟须得由雁颈溶入雁腹之中的清水里,单是这一点,我便研究了好几天。”
“娘子说得不错,我确是因为做这雁灯去晚的,可我去时,也没把物件做出来,我真正把这雁鱼铜灯做出来时,已经是史密斯走后的第三个月的月底了,只怕他那时也许都已经到了琉球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钟知微懂得适时保持沉默的道理,她没再发声,静静听着贺臻说话。
“我做那雁灯,整整做了三月,那三个多月当中,一次府门也没出过,我阿娘当时忧心极了,只恐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别憋出什么毛病来,一个劲的对我嘘寒问暖,但我当时其实挺正常的,只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不把那雁灯做出来,就咽不下去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如那个古国是你的执念一般,那段时日里,那雁灯也是我的执念。我以为,我制成了那灯该是很高兴的,但是真正制成那日,我立在我的书房里,看着那盏我亲手制成的雁灯,见着那灯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我却只觉得怅然若失。”
“此后,那灯就如其他物件一样,被置上了我的博古架。对我而言,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即便日日见着那灯,我也没再上心想起过这事,但是方才在史馆当中,我看着你捧着那书暗自垂泪时,我忽然想起来我那时制完那灯时的感受来。”
“虽然不是同一件事,相隔时间也远得很,但你我那刻的感受,兴许是相似的吧?你说呢,钟娘子?”贺臻终于讲完了前后因果,继而,他将话茬抛给了钟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