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愉悦,那便是苦求多年,终得见些许曙光,她终于不用再怀疑,这纠缠了她数十年的心结,原来不是她的一场幻梦。
若说痛苦,尽管野史不能尽信,但却又总是有几分可信度的,不至于空穴来风到荒唐的境地。哪有人能够活三百年呢?
她寻故国,并未怀抱再见家人的打算,可,她总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有个善终的。
即使国祚不再,万事皆休,可总是要知道个结尾和去向的,钟吾的华阳公主,早已不敢奢求国都长存,只消钟吾的子民在,还有人记得钟吾,那么她便有了来路和归处,即便死,也不会沦为孤零零飘荡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
但……城内百姓未逃者屠戮殆尽,仅有阿兄携旧部奔逃求援……
只有叹息,唯有叹息,除去叹息之外,钟知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彼时活着自然是好事,但阿兄那人,却是钟知微平生所见之人中最为执拗的那个,灭国之祸,屠戮之仇,他那刚折不屈的性子,怎会忍让下来?
现今是景和十四年,若把时间比作绵延不绝的河流,她这个窥见了历史波澜的人,恍如站在河流的下流,她回身望了,但她没见着上游的阿兄。
那还要问阿兄求援的结果吗?还要问他复仇的结局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只此一句,余下的话便不必言明了。
太伤,太痛,钟知微不敢也不能再想,她合上那册《北燕春秋》的那一刻,对上的是贺臻欲言又止的面容,钟知微不明所以,她尽力扬起嘴角看他:“谢谢你,还有几十册书,全都看完我再同你说。”
钟知微在自个的话道出口过后,她才意识到她的嗓音有喑哑色,与此同时,贺臻望向她的眸色同她的喑哑嗓音一般深沉。
沉寂史馆内,史书烟海间,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顿了又顿,末了还是伸了出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哪有又哭又笑的?钟娘子,你这满心满眼都是伤情,还要强装高兴做什么,累不累啊?”
第42章
贺臻没做过这等事情, 上手时动作粗糙,生疏得很,他的指腹划过钟知微的面颊时,钟知微下意识向后缩, 但她缩一厘, 他也就随之进一厘。
钟知微愣愣看向面前的男子, 迟钝地反应过来,是了,她方才似乎掉了眼泪,而面前给她拭泪这人,背着光眼睑低垂,一点也算不上温柔小意, 触到鬓角处时,还会微微蹙眉, 显然是在嫌弃她的碎发碍事。
待他动作完毕,搁下手又重复了一遍问道:“问你话呢?装什么?累不累啊?”
钟知微没做声, 她喉间哑意还未消, 只怕再一开口, 就又是喑哑声,更何况,她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出声的又是贺臻:“你知道吗?《山海经》曾经提到过一种生活中海中的陵鱼,长着人面手足, 但却是鱼的身子。”
这突如其来引入的新话题,叫钟知微生出了堂皇之感。
而贺臻那头还在继续说:“传说在姑射山一带的海中能够见到这种生物,它们出现时海面就会起风涛, 我觉着,倘若以人的标准, 去看待这类生物的话,陵鱼应该是极丑的。”
“便是不论美丑,人的手脚,鱼的脊背,它们在水里,究竟是以人的方式游,还是鱼的方式游,这也是问题,人的面庞,要如何进食,这也是问题……”
贺臻的话又碎又密,钟知微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但从他七糟八乱的言语里,钟知微压根梳理不出头绪来。
不明所以之下,这传说当中物种的话题,更让钟知微心里起了躁意,因而待她喉间的哑意褪去的刹那,她便开口打断贺臻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什么陵鱼?什么山海经的?现下说这些干什么?这重要吗?”钟知微淡淡发声,出口是一连串的问。
在她这番问过后,紧跟着贺臻那头就静默了下来,钟知微凝目看着面前背光的这人,只见他轻轻啧了一声,那张一贯漫不经心万事不愁的面上,破天荒地出现了几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束手无策时才会现出的苦恼之意。
看天色看日光,此时应是申时了,虽离日暮西山之时还有一段时间,但也相差不远了,日光煦和,透过窗棂漏隙射进来。
贺臻立于这样将暮未暮的天色中,平视望向钟知微,扯起嘴角终是无可奈何道:“我不会安慰人,你不要难过。”
二人目光相接,于一室静默中,钟知微好似听见了什么物件碎裂的声音,她率先移开了眼神,没有承认而是淡声道:“真的让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刚才是一时激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