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便是我脸皮厚,我也不能次次去求李浥尘吧,他在东宫朝堂下批文也是需要同臣属商量的,这次阿翁没出言阻我,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明媚日光下,贺臻的身形被衬得格外颀长,他依旧是面目懒散,吊儿郎当的调调,但实打实的办起事来,却是丝毫不虚,钟知微抿了抿她干涩的唇,终于不再迟疑,她快步走上前去,从与贺臻相反的最低处书架看了起来。
久未有人触及的书页,翻开时难免有尘灰,但此刻却无人有空暇顾及,史馆三层内,一时间只余下了书页翻动时带起的纸张摩擦声。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观棋不语,八百年如流水,到乡翻似烂柯人。
人在专心致志时,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馆内二人投射至地上的影子由长到了短,过了正午后,又由短到了长。
还未被二人点过的书目,是肉眼可观的愈来愈少,但他们却还未找到钟吾,不,不是还未找到,是未能看到关乎这个国度的只言片语,甚至压根便没看到过“钟吾”二字。
钟知微已数不清她放下的,是第多少本了,这样的光景,她不意外,或许她就是那个一直运气不好的人,这是命,是她强求了。
数个时辰水米未进,这是她的事情,她该是如此,但贺臻不过是身外人,他能帮她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了。
钟知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他仍在一本接一本翻看,似是不知疲倦般,钟知微倏忽开口道:“贺臻,若是找不到,便就找不到,我认了,你先歇一歇吧,剩下的,今日闭馆前,我自个能看完的。”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够如斯柔和地同贺臻说话,她说话声量不大,但这般空间内,这般距离,贺臻应当不会听不见才是,但他却对钟知微的所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
“贺臻!我在同你说话,你歇一歇吧!剩下的,我自己来!”钟知微再度发声,这次她是冲着贺臻扬声的。
贺臻仍然是没有回应,钟知微叹了声,走至他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书目,终于,贺臻抬眸看向了她。
他的面色算不得好,出声更是冷硬至极:“钟娘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什么找不到便认了?你肯认,我不认,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贺臻从来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去歇着,别来干涉我!”
贺臻语气冲得很,当他这一番话抛完过后,他紧跟着便从钟知微手中,将那书目再度夺了回去。
在他口中,这事的当事人仿佛变成他贺臻了一般,钟知微停在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后,她收敛起唇边的那抹苦笑,摇了摇头,同贺臻一般继续埋首于书目当中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臻的声音忽如惊雷一般炸起:“钟知微!过来!看这里,《北燕春秋》这处……”
贺臻出声之时,钟知微正在将她手中无用的史书摆回书架,但因着贺臻的那一声,钟知微于那个瞬间,即刻心跳如鼓,她手一抖,那书还未来得及放好便已坠地发出“砰”的一声,但室内的二人,没有一人是有心思去将它捡起收拾好的。
钟知微撩起衣袍,几乎是飞也似得跑到贺臻那处去的,而依着贺臻指尖所指向的方向,钟知微终是看清了那书页上的字眼。
“城春国破,王后殉国,王奔逃,卒于南阳北,王室诸子,皆遭屠戮,祸及殃池,城中万民,血流成河,未奔者无人存。”
“钟吾王室,唯太子携残部及簇拥活之,奔逃求南诏援。”
“忆往昔棠溪盛,天下铜铁冶,皆仰南阳鼻息,不意有今日,天下钟吾客,亦苟全性命于北燕铁骑,唉哉,叹哉,只道沧海桑田,人事无常……”
关于钟吾的记述,到这儿便断了,私人所撰的稗官野史,写到钟吾也只是为了铺垫后文的北燕。
史书与其他典籍不同,作为最是条理清晰章节分明的类目,后文所记述的内容,会否有钟吾这是一眼便能看个通晓的。
可钟知微却仿若不死心一般,自她从贺臻手中接过这《北燕春秋》后,在她再三看完了那短短几行字之后,这册书便如同粘在了她手上一般,无论如何放不下来。
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翻来覆去,现实无从更改,钟知微再怎么看,这谈及钟吾的,也只有那寥寥几行字。
殉国,卒,屠戮,无人存,奔逃求援。
这几行字太重了,这之中的字眼又太痛了,恍惚之间,钟知微分不清,她究竟是愉悦还是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