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掌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作废了许多圣人先前下的旧令,许多因党派之争遭贬谪的官员重被调回上京,其中亦有北地的贺钟夫妇二人。
置身于时代浪潮之中的人,似乎是只能随波逐流,但,当真只能随波逐流吗?
圣人薨那日,太极宫内,彻夜灯火未熄。
禁军列阵,臣子叩首,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分,东方未白,仍是大片的黑,而被邀来的钟知微和贺臻,已然登上了朱雀门的城楼。
站在此处,他们能望见更能看清,这阔别了六年之久的上京城。
这是大庸最大的城池,一个国家的心脏,全大庸最好的一切都在这里。
朱红色的宫墙高余百丈,落了栓的内宫紧闭,外城内城的城门皆未开,站在此处,往后看是庭院深深,朝前看是市井人家。
街市俨然,楼台亭阁,上京繁华,不必用言语赘述,只消看城楼守卫身上所悬挂的一颗东珠。
这里已经足够好了,可钟知微知道,于这繁华之下,在背光的地方,在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里仍然藏污纳垢。
城外农庄上,忙赶秋收劳作一夜的佃农,正昏睡在田间地头,而他所换得的微薄银钱,还不够供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北里三曲里,新进的红倌,正睁着一双麻木的眼睛,垂泪无眠直至天明,她要等恩客抽身离开,才能有半日的喘息之机;
城南大安坊中,食不果腹的孩子没有进入学堂的机会,该是已经早早从被褥里爬出来,用冰凉的冷水打起精神正在等待上工;
而慈恩寺内,所供奉的公主牌位,正被小沙弥拿在手中擦拭,她还记得永福的音容笑貌,但风过梵音起,只能求向往生……
他们可以装作看不见这一切,装作这世间只有王侯将相达官贵族,只有西域的狮子猫、耀州的绿釉瓷、岭南的白糖罂,人人过得都百般舒心。
但他们也可以选择看见这些,看见他人的苦难,看见自己的苦难,背负着苦难向前走下去。
“你说李渡能做得比圣人强吗?”一别经年,二人面容比之往昔总是要成熟一些的,钟知微凝望着朱雀大街的光景出神想得远,她这厢还在怔然,身侧那人却发出了毫不稳重的言语来。
还不待钟知微回声,贺臻却先自问自答回了话:“罢了,要是他做得不好,轮不到我们来言,自会有人把他再拉下来。”
贺臻此言一出,钟知微第一反应便是侧首瞥了一眼远处的守卫,这个距离,她能确信,他们二人的对话,他人听不见。
于是她才赞许回声:“你这话糙,但理不糙,还算是有点道理,古今更迭,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的回应,叫贺臻稍显兴奋,他伸了个懒腰,越发口无遮拦起来:“当然有道理了,没准有那么一天,皇帝都不存在了呢。”
钟知微闻声倏忽笑了,她点头道:“那敢情好,没有皇帝的话,那么内侍也别要了吧,还有妓子也不要有,如果人和人之间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能过得好就好了。”
“我还想要女子也能做官,不单单是在后宫做女官,是也能进入前朝跟你们这些男子堂堂正正站在一道的官。”
贺臻啧了一声,毫不迟疑就否定道:“傻了吧娘子!皇帝都没有了,还分什么后宫前朝的!”
钟知微彻底破功笑出了声:“浮想联翩就此打住吧!真跟你发起梦来了,我们这番话要是叫传出去了,言官们绝对要逼着殿下治我们罪了。”
而她笑着笑着,她眸底璀璨忽又情不自禁,缓缓暗了三分:“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你说,我们真的能看到那样的景象吗?”
城楼上忽然响起了几道脚步声,他们二人循声望过去,来人拎着鼓槌,乃是来敲报晓城鼓的。
贺臻收回看向旁人的眸光,将视线转回了钟知微身上:“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我们,十有八九是看不到了。但是现在我们多走一步,我们的后人就能少走一步,也许是百年后,也许是千年后,我相信,他们能看到。”
钟知微“唔”了一声,做思索状:“那可不一定,没准不到百年就战乱滋生,大庸不存于世,我们压根就没有后人了。”
她开口问得轻松,但话语实则沉重。
本以为贺臻要多思虑一会,却不想他只是耸了耸肩,就继续道:“那更要多走一步了,打仗得死多少人啊。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不打仗吗?我们毕竟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占了先机总得干点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