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是我们做错了呢?”钟知微话音稍稍迟疑。
贺臻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就走错了呗,谁还能不做错事走错路呢?做错了,那我就叫史官狠狠记我一笔,某某年某某月某某人犯大疏漏,害人不浅,合该遗臭万年,小子们,都给我引以为戒,别再犯喽!”
他这般作态,叫钟知微无言失笑,她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倘若你做得对了,还得专门叫史官记下来,叫后来的人给你歌功颂德?”
“哎呦喂!疼!钟娘子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了吗?!”钟知微压根就没用力,但贺臻却捂着右肩哀嚎出声。
他只嚎了这一句,因着钟知微看向他的凉凉眸光,他当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装作正经的模样郑重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无功无过也就算了,如果我辛辛苦苦做出点成果,还不许他们记下来夸我几句了?”
“这你说得不对,记录本身就有意义,即便无功无过,也有被记住的权利。”提到与史有关的话题,钟知微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史书只记大人物,但大人物之下,灾年死去的数字,丰年富饶的税收,这其中的人,同样值得被记住,他们也有他们的自我意志,不应该也不会被完全掩埋在时代的灰尘里。”
“是是是,钟娘子说得对,我好像看到了。”贺臻没有否认钟知微所言,他直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钟知微偏头看向他,不解道:“看到什么?”
二人言谈间,城楼上的鼓声即时奏响了,一声接一声的晨鼓,分外绵长悠远,鼓声不歇,只待将整个上京城的一百零八坊逐一都唤醒。
鼓声阵阵,贺臻不禁放大了声量:“真正的繁华盛世,比现在还要好一万倍的世界。”
钟知微亦随之提声:“那是什么样的?”
四目相对之间,贺臻拖长声线,回得含糊不清:“说不清,但就是好。”
钟知微白他一眼:“那你这和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劳心劳力这么久,钟娘子便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歇一歇,熬了一夜了,我可没有娘子的精力。”贺臻挤到她的身侧,他毫不害臊拽过她的手,边晃边告饶,“待会回家我就得告假,怎么着也得休息个一整天,娘子跟我一起补觉吗?”
“不了,回家之后,我得先整理一下今夜的见闻。”钟知微并未把手抽回来,可她却拒了贺臻的提议。
贺臻叹了一声,故作可怜道:“记史?歇一天陪陪我都不行吗?这几年钟娘子写得还不够?”
他这般作态,钟知微见得太多了,因此,她不但分毫不为所动,反而开口答得郑重:“不够,我要继续写下去,一直写到我死为止,能记下多少就记下多少。”
“行吧,那我陪在娘子身侧歇着也一样。”贺臻才不气馁,他立即见风使陀,换了个说辞。
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阵风,风裹挟着雾气,散在晨鼓声中,城楼之上倏忽显出了三分凉。
贺臻抬手紧了紧钟知微斗篷的系带,他手上不闲,口里也不停,出声问得随意:“不过,娘子为什么要写史来着了?”
贺臻随性而问,他眼都未抬,更不在乎回答,但钟知微在这个问题前,却是停了一息才出声作答道:“因为……史书无断绝。”
钟知微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因为她这个自三百年前而来,现今看见的一切,对她而言来说,是未来。
而她这个有幸窥见了未来的人,真正想说的,是历史的行进,是无穷的可能性,是与过去挥刀决绝的坚毅,是向未来坚守本心的勇气,是即使身为寻常人,仍能够尽自己最大能力去捍卫这世间的可贵,是怀着无限大的未知恐慌,不知前路如何,却愿意去相信的心。
她深知,即便是现今,他们也身处于并不完美的朝代当中,但他们不会把这个世界让渡出去,他们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走过佝偻耻辱的炮火连天,涉过冰冷刺骨的寒江水,爬出淤泥沉积的荒原沼泽,一直,一直,一直,向前。
在这样一条路上,或许会满身疮痍,或许会两手空空。
走在前面的人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倒下,但是他们走过的路不会消失,他们的尸骨会化为黑夜中的萤火,供后来者点亮他面前的那一厘土地。
但是这些话太长了,以后的人肯定不爱听这些空洞浩大、自我感动的陈词滥调,就如他们现在不愿意听三百年前的古人的唠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