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写一千个字描述她晨起用的一碗羊汤,但是却只能用三五个字记录一个人的死讯。
这些不是执笔之人所能够控制的,是压在她脊背手肘的鸿毛泰山,一刻不停地驱着她不得多进也不得少退。
她就这样写,写到了大庸胜,写到了北契大军被赶出灵州,写到了大庸将士们人人论功受赏,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她一直写到了有关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写到了,贺臻归来。
北地的冬天,比其他地方来得都要早,不过两场秋雨,天气就冷得人不得不添衣点炉。
门扉乍一响,随之涌进来了一阵冷风,钟知微躬身握笔并未抬头,她淡声冲着来人开口道:“灵珊,把炭烧上吧。”
可过了好几息,门扉前那人却久久未动,钟知微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诧异抬眼间,对上了贺臻稍显苦恼的眸子,他问:“钟娘子,炭在哪儿?”
她脑海空白一瞬,怔愣搁下笔,语塞半晌,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回话来:“你左边的方柜,下面第二格。”
贺臻应声而动,炭火点燃,屋内霎时间暖了起来。
西凉的瑞炭,无焰有光,贺臻缓缓抬步走近她身侧,钟知微置于案上的手,不自觉五指合拢攥成了拳,她喉间干涩,只怕欲语泪先流。
却不想,走到她身前的这人,比她还要紧张,他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开口分外谨慎:“你……还生气吗?”
这谁还哭得出来?钟知微破涕为笑,无语骂道:“气!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收拾行李回上京去了,我阿耶说,像我这样的新寡,不出三月就能再嫁。”
一直关注着钟知微反应的贺臻,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当即挤到钟知微身侧坐下,供一人所坐的乌木胡椅,挤不下两个人,他便直接将钟知微抱起搁在了他腿上。
贺臻拥着怀里的人,答得轻飘飘:“嗯,阿耶想得还挺周全,让他别想了,我还活着呢,寡什么寡?我只是受了点伤,想着养好伤再回来而已。”
钟知微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她寻找关键之处就穷追不舍发问:“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传信给我?!”
“我怕,娘子还在生气。”贺臻顿了顿,先是这样回答道。
但在钟知微扭过来的冷然眼神下,他立即改了个说辞告饶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还望娘子宽宏大量。这不是,我怕我万一死了回不来,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传信呢。”
两分嬉笑两分嘲,贺臻勾唇开口以戏言说真心,而当他望见怀里女郎的平静神色时,他喉结滚动,又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子,难道不怕我死了回不来吗?”
钟知微闻言忽然笑了,她笑得怅然又释然,而待她笑毕,她先是点头再是摇头,一字一顿,答得斩钉截铁:“怕,但我更愿意信,你能回来。”
第88章
景和十五年腊月, 北契可汗亡于溃逃途中,至此,北地各国再无引战之力,而大庸边境的安宁, 至少能够维持接下来的数十年。
这场战争于钟知微和贺臻而言, 是意义非凡一笔, 但,也只是一笔。
他们此生中意义非凡的事情,还有很多。
譬如最直接的,这战事了结后,再度开院办学的棣华书院,就驱使着他们二人不得不继续动起来。
至之先生不但要于书院内传授他的墨家之道, 还得时不时处理幽州刺史所提出的各类稀奇古怪的民生政事之问。
至于棠溪先生,亦是不遑多让, 不,或许她还要更忙。
因为她既要费心神维持书院运转, 又要分时间专注去记她的史书, 更要日日应付自家不省心的那位夫君……
这一来二去, 忙进忙出,乌飞兔走,寒来暑往,他们不知不觉在幽州呆到了第六个年头。
这六个年头下来, 以幽州为中心向外扩散,整个北地诚然今时不同往日。
单说考入京中的进士,便由数年前一巴掌能数完的数目, 涨到了令人骇目的数百人,而这些学子, 大多出自棣华书院。
士都如此,便更不用提农、工、与商了,幽州乃至北境皆隐隐可见富庶之光景,使得幽州刺史郭秉德几乎是日日笑得牙不见眼,半分不见老态。
钟知微和贺臻对此不敢居功,他们只是以寻常人之身,发挥自己的所长所有所能,做到了他们的极限而已,至于这船被推到了多远,与带起风的人有关,却又无关。
而他们离开幽州也是在这第六个年头。
景和二十一年,圣人病重,命太子李渡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