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烽火连天的当下而言,过去诚然对钟知微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她没有泼钟灵珊凉水的意图,她尽力维持上扬的唇角,自钟灵珊手中,接过了那本古书。
还未翻开,入目就是硕大的六个字——南阳钟氏宗谱。
分代表制的家谱,称得起是一目了然。
钟知微一眼望去,便就顿住了翻页的手,因着这一眼往后,没有什么再往下看的必要了。
第四世,钟仲昌,字茂宗。
第五世,钟知章,字怀珍。
仲昌是她父皇的名字,而怀珍,是她阿兄的字。
阔别百年,寻觅十年,于此情此景下,再度相逢,却并没带来丝毫欢欣。
眼前的小娘子,是阿兄的后人,可阿兄的后人,过得并不如意,被人卖做为奴为婢却不敢声张,甚至现在,他的其他后人,绝大多数都随着战乱的雨水,一道被冲进时代的缝隙里去了,这有什么好欢欣雀跃的呢?
她匆匆看了几眼,就要合上作罢,站在一旁的钟灵珊没看出她的异样来,小娘子带着淡淡兴奋,越过她将书页翻到了开头处的谱序:“娘子你看!”
“盖闻木之有本,水之有源,可见宗族浩繁者,亦必有谱……”
钟知微平静望过去,修纂过程、修订年月、家族渊源传承,乃至迁徙情况,谱序内写了个清楚分明。世代延续至今,可看的很多,但她的视线却只停留在了最初未经修纂过的初序末尾上。
“钟吾既亡矣,汝等勿责己,莫思复国,承之则善。钟氏尚有一人存,则血脉不断,余合该心满意足。”
“河狭水激,人急计生。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钟氏不肖子孙知章敬上。”
这是阿兄留下来的话,留给钟吾后人,亦留给她。
恍然间,钟知微仿佛看见了阿兄的身影,他立在她身侧,揉了揉她的头,同她这般说话。
他说,知微,承之则善,他说,知微,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钟知微知晓,她只是个普通人。
几年前年关在南内勤政楼,她曾远远望过一眼圣人的身影,现今她在幽州城内,她于近处见着了被战乱所伤的人群。
未曾有幸面见过圣人,也无从扭转乾坤改变这战局,从这个层面而言,她毫无疑问是同其他人一样,身在雨中的普通人。
但旁人可以丧失信心,灰心丧气,无为无治,可她不行,因为,她是自过去走来的人。
她知道兄长殚精竭虑所恐慌不能延续的钟家血脉延续下来了。
她知道过往是什么样子,她更知道灰烬尽头有新芽,即便有暂时的苦痛灾厄,但这些最终会过去,人人都会消亡,而延续留存下来的意志却不灭。
夫家有谱、州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
家谱亦可以是国史,而以史为鉴、以史为照,从过往中汲取力量,这便是历史的意义。
而在这其中最为巧妙的是,除凝固的过往之外,现今当下的每一刻,都在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淌,成为新的历史。
他们不能改变已成既定事实的过去的历史,但他们却可以,把握住当下的历史。
钟知微倏忽站直了身子,她望向周遭的人群,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想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倘若说贺臻此生的追逐是墨家之道,那么她此生所不能割舍掉的,恰是这史学。
因为有过往存在,所以她能够短暂超脱出个人的痛苦,愿意无条件地去相信现在。
她相信贺臻会平安无事地回来,恰如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向好一样,而在这或短或长的等待之中,她亦可以以笔墨为刃,书写记录现今正上演着的历史,留予后人去看去知道。
北地的战事持续了数月,钟知微的笔也写了数月,比起自死物里搜集查证过往的事宜,从人们口中身上记录现今的点滴要容易多了。
钟知微以前想过,为什么有的史书那么薄,为什么莫大的灾厄风云,潮涨潮落,撰史者于其中只言时言人言事,堪堪几行字讲明了,便就绝不再多费笔墨。
她那时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历史的公正,但现今,当自己真正握笔去写了之后,她又觉得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公正。
她无法未卜先知,她不知道后人会如何定义这场战争,伏羌之战?卫北之战?又或是什么别的其他的说法。她只知道,这寥寥几个字,其间所承载的,于亲历者而言,是血泪混着尘土凝就而成的断肠药。
可写的太多了,可写的太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落笔之人才不得不放轻笔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