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相信?那我还跪?”见钟知微久久不做声,达雅回忆起初见那日,一撩衣袍,麻利便要跪下。
她身子弯了一半,还没挨着地面便就被钟知微伸手托了起来,沉寂中的钟知微终于出声,可她答的不是达雅所想听的话:“他们说得没错,回去吧,莫要生事端。”
钟知微的答话,使得达雅面色更加难看,她怒气冲冲扭身边走边骂:“一群胆小鬼,你们中原人还教我什么事在人为呢,都是骗人的,你们不想办法,我自己……”
只不过,达雅还没骂完,她的话音便就伴着贺臻的手刀戛然而止,钟知微接手扶过这位晕眩的娘子,将她平放到了外间的塌上,这才叹息道:“通知薛西斯了吗?她定然是偷跑出来的。”
“此事若是假的,谣言四起,总是不好,若是真的……事关重大,就更不能让她乱来了。”钟知微望着塌上昏睡的少女,她出言看似平静,但声线里的一丝愁绪却无从掩藏。
贺臻于身侧搭上钟知微的肩,似是安抚般出言道:“已经让文瑄去叫了,是真是假,明日就见分晓了,即便是真的,即便适龄公主只有李栖迟,但她还有她阿兄,轮不到你我操心。”
这日于他们夫妇而言,本是无比寻常的一个冬日午后,煦日和风暖,浮生半日闲。
但随着达雅所带来的这个消息,闲适全然散去,直至翌日,听闻大明宫再度传出的确凿信息,钟知微不动声色高悬了一日的心轰然坠地,仅余下尘埃落定之哀凉感。
景和十四年冬,乌孙求娶永福公主,望以两国联姻作保,大庸乌孙永结同好,圣人允之,欲遣公主于千秋宴后,和亲乌孙,以全两国之谊,而上京内外,闻此消息,皆颂公主明德。
李渡亲自前来善和坊贺宅求见,是在两日后,他来求见的自然不是贺臻夫妇二人,而是自乌孙求亲后,就称病不出的太子太傅贺守渊。
李渡来的第一日,贺宅大门紧闭,他等了数个时辰,都未能入内,更遑论面见太傅。
他来的第二日,瞧不过眼的洛浥郡主虽放他进来了,但他于中堂等了许久,贺太傅也仍旧未现身,只递出去了一本《孟子》,其中被撕下缺失的,正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页。
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正逢贺臻休沐,前来通传的侍婢将太子又至的消息,递到明月轩时,钟知微终是忍不住发了问:“阿翁?”
贺臻似是知道钟知微想问什么,他头也不抬,利落出口道:“阿翁心中,社稷最重,他不会出来见他的。”
“此事,你怎么看?”二人同坐一桌,贺臻问得稍显含糊,钟知微随之反问道,“你问什么?圣人为何会允准乌孙的求亲,还是公主出降一事?”
桌案上,摆着的是贺臻近日分外上新的弩箭,他装卸弩箭的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也未停:“都问。”
钟知微思路清晰,她略一思忖便答道:“大庸北面唯乌孙、回鹘,还有北契三国势大,这三国若生异动,边境必不安稳。而乌孙正于北契和回鹘之间,与其关系稳固,意义重大,自不必多言。”
贺臻嗤了一声,接着嘲道:“不错,此次大宴,北契就称首领染病,只派了使者前来,这真病假病不得而知,但若是几十年前,先帝还在位时,他们敢就只派个使者吗?”
贺臻开口漫不经心,但钟知微却蹙起了眉:“贺臻!慎言!”
“是是是,我慎言,你继续吧。”贺臻话是如此说的,但他面上却不见几分敬畏。
钟知微盯了他一会,摇头继续道,“所以,于政而言,乌孙求亲,没有拒的道理,而于皇家子弟而言,享其尊荣,就理应要承其重。”
“顾全大局,理智来看,此事合情合理,只是……落到个人身上,当是痛极的,太子于情感上而言,不愿不忍,同样合情合理。”
话及此处,贺臻放下了他手中的弩箭,他望向钟知微平声道:“那除去这些道理以外,钟娘子你的想法呢?”
对上贺臻的眸子,钟知微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断裂开来,她偏头躲开贺臻的目光,一瞬寂静后,她流露出了自个的真实情绪:“我不愿李栖迟出嫁。”
“我知我该明理懂大义,可泱泱大国,却需要女子来维系和平,贺臻,你不觉得荒谬吗?”钟知微一字一顿,先是稍显激愤,但末了,在贺臻的凝视下,钟知微转而又垂下了头,激愤化为哀叹,“荒谬归荒谬,可世间哪得双全法呢?可能,也只能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