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低声叹道:“娘子所说的,确实十之八九都是对的,早知主家这样通情达理,能够体谅我们佃农的不易,那我们还走什么呢?还望娘子能宽恕我们之前的不是。”
那魁梧男子见了老者低头,面上虽流露出了犹豫之色,但他嘴上仍然嘀咕道:“他们这些贵人,就是不懂种地啊,那个什么江东犁,听都没听过,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戏耍俺们的?!”
老者这一跪一言,虽引得钟知微侧目,但她并未作声,可魁梧男子的话音一落,她当即寒凉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们是去是留,不是我所要管的事,我前来寻你们,只是为了要你们知晓一件事。”
“今日即便是你们要走,你们也须知道,今日种种,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而非江东犁的问题,更非制犁那人的问题。”
“你们怕也好,怨也好,都不是你们毁了那些个江东犁的理由,未曾用过,便侮之辱之,只会叫人不齿。是非屈直,与身份地位无关,农夫不代表不能读书认字,同样权贵也不代表一定对农事一无所知,世事无绝对,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这一通话一说完,她便不欲再多言,扭身便走。
她走时,那魁梧男子好似跟自己斗气一般,仍旧小声嘀咕着:“那江东犁你不也没用过么,俺们说不好用,你怎么就知道好用嘞……”
男子的那话,钟知微听见了,但她该说的话,想说的话,已经讲完了,她没再回过头去,与此同时,听见了那男子嘀咕的,还有一直静立在不远处,沉默至今的贺臻。
他已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总之田垄旁他脚下的草木,已经被他踏平了大半,而直至钟知微走到他面前时,他仍然低垂着眉眼瞧着地面,似是要从这田地里寻出什么珍物似的。
“他说的你没听见吗?你也没用过,怎么就知道好用呢?”贺臻骤然出声,吓了正准备戴帏帽的钟知微一跳。
“因为你是贺臻啊。”简明扼要的一句话,钟知微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她讲这话时自然无辜的姿态,与方才在那群农人面前信手拈来,咄咄逼人的那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贺臻,这个在街头巷尾,被无数人日日念着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时,是全然不同的。
这个名字仿若理所当然,能够得她信赖一般,无论他人如何说,无论他人理解或不理解,都是这般。
钟知微已然迈步走开了,贺臻凝视着她的背影,他想跟上,但是却忽觉抬不起手脚来。
今日的日光太刺目了,他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贺臻从未觉得日光如今日这般炙烈过,不过于日光下立着,这温度却直烧得人有晕眩感,甚至连心跳都是参差不齐的。
明明已经过了正午,这日光怎么还会炙烈若此?钟知微的身形分明是越来越远的,可于他眼中,却好似愈来愈近,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还不走吗?”钟知微回头询声问道,不知怎的,钟知微的声音一现,原本凝固住的时间,似乎再度流动了起来,潋滟日光下,贺臻顶了顶腮,疾步朝她而去。
第48章
南郊的庄子离上京城自然算不得远, 可归途路上还得算上入城回坊的路程,如此两相叠加去算,要想不紧不慢还家,那么回善和坊的时间便有些紧凑了。
钟知微入车驾内静等了好一阵子, 都未曾听见贺臻下令出发, 她稍有些诧异地推开了车窗朝外看去。
车驾外, 贺臻并未上马,他立在他的那匹皎雪骢旁,抬头似是凝视着天际,钟知微顺着他的视线同样望了望天,但她什么也没瞧着。
钟知微眉头微蹙,重又将视线移回了他面上, 照贺臻往日的机敏,她若盯着他, 他不会毫无察觉,可现下, 钟知微看了他好一阵子, 他却仍旧没有动作。
“贺臻?”钟知微踌躇观望过后, 试探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声唤如同碎石入水,银瓶乍破,初时不觉有什么,须得一定的时间, 带起的水波才会延宕开来,贺臻听见这声唤,他定在那处反应了一刻, 才缓缓侧过身来。
钟知微已盯了他许久了,随着他侧身过来, 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他人所难以轻易瞧见的,于眼底涌动着的复杂情绪,终是被她给看清了。
该怎么描述那神情呢?似愠似怒又似迷茫,如坩埚当中融化的金,触不出软硬。
因他的神情,钟知微的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凝眸片刻,直接开口问出了声:“是否方才我的行事,你看不惯?若你有意见,大可直说,不必在此耗着,耽搁你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