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贺臻这处所言的话,钟知微并未入耳,她满腹心思,全然在那队农人身上。
许是因为好奇,钟知微最后行至他们身前这段路,他们毫不避讳,一行人直勾勾地盯了她一路,而等到钟知微走到他们面前站定,摘下帏帽时,人群中的嘈杂声更重。
迎着众人炙热的目光,钟知微没躲也没闪,只消从领头的那壮汉方才的言语中,便可推测出几分这队农人的心态来,或许是因着流亡经历的缘故,他们格外愤世嫉俗,而对世家贵族偏见极深。
若是她还戴着这帏帽,在他们眼中,那便就仍然是还处在一个贵女的角度,是居高临下要教训他们,但这恰与她的本意所相违,她摘下帏帽,是要求一个平等的对话的。
帏帽置于手中,青天白日无遮无挡的日光下,他们望着她,而她的眸光也同样在这一众农人的面孔上来回梭巡,他们看向钟知微的面容当中所透出的,大多是好奇,于好奇一同翻滚的,有期待,也有嫌恶。
那领头的魁梧男子,原先的凶悍鲁莽,在面对女子时倒也收了几分,他语气算不得好,但却不冲了:“娘子,你追上来干啥?你们这些贵人的瞎咧咧,俺们种地的,是不会听的。”
钟知微将眸光移到那男子身上,面对着他淡声道:“你还没听我说,怎么就能肯定我们这些所谓的贵人,一定是胡说八道,拿你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那魁梧男子听着钟知微这么一说,他当即变了面色,声音也转而变得厌恶起来:“娘子,你种过地没有?犁地要死土,耙地要扑土,耩地要湿土,你知不知道?这麦锄三遍没有沟,豆锄三遍圆溜溜,你又听过没有?”
“不用你说,俺们也知道,你们肯定什么都不知道。俺们庄稼人是没学问,但是你们这些连麦子有壳都不知道的门外汉,快就赶紧闭嘴吧!你讲的话,笑都要笑死人了!。”
那魁梧男子在问之前便已断定了钟知微定然没种过田,因此他压根就没给钟知微留下插话的话口,他自问自答一完毕,便就自己摇头同身边的人嘲声笑了起来。
“我是不懂种地。”此情此景下,钟知微淡淡出声,依旧站得挺直。
她的回答使得那男子止住笑,又没好气地嘲讽道,“那你来找俺们做什么嘛,散喽,散喽,跟这个小娘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是不懂种地,可我懂得做人。这位郎君,你若是害怕了,我也是能够理解的。”眼看着那魁梧男子领着队伍又要走,钟知微轻飘飘接着抛下话来。
激将法对于这一类愣头青而言,最是好用,果不其然,那魁梧男子回身直大声嚷嚷道:“谁怕了?!俺刘丰年长这么大,就没怕过什么!娘子,你这是狗急跳墙,胡说八道!”
“有理不在声高。若郎君当真不怕,那便别急着走,听我说完这几句话的时间,总还是有的。”钟知微此言一出,那魁梧男子停住不动,他抱胸看着钟知微,满脸的“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玩意儿”来的嘲弄。
钟知微不曾回避,她迎着众人的目光接着道:“你们一路自北边流浪而来,远离他乡,本就落寞惊惶,这是一。”
“这初来乍到,寄人篱下,管事的又猝不及防要教你们使,你们从未见过的农具,这是二。”
“这一是害怕,二也是害怕,两相叠加,你们既怕初入这庄子便人前露怯,更怕因这最初的露怯,而导致往后的日子受欺凌,所以那江东犁,你们不是瞧不上不愿用,而是压根就不敢用。因为用得好,用不好,于你们而言,都是露怯。”
钟知微的话,叫原本嘈杂的人群沉寂了下来,她话音未停,继续道:“所以我说,你们若是怕,是能够理解的。”
“这庄子里的地,府里租给谁都是租,但于你们而言,你们唯一的依仗,唯一的安全感所在,便也就是这田地和你们的这双手了。”
“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没有依仗的人,怎么能不怕呢?届时契约一定,便再无更改了,因而但凡有一丝风险,你们便就草木皆兵,宁愿就此离开,再去寻新的主家,也不愿在此低头。”
“这桩桩件件,全都写着怕字,无论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但你们今日所闹腾的这一出,我没见着大勇,看到的只有大畏。”
待钟知微彻底话毕,那魁梧男子还没发声,于农人之中却走出了一位佝偻着腰,面目被人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老者来,他对着钟知微竟直接跪了下来,人群中重又响起了议论声,想来这老者于他们之中的地位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