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有着如他一样的沉静气质,很早开始就练成喜怒不形于色。
陈方域依旧立在那里,做出生为下属对君主的距离感。
江御不管不顾,似是习惯了他的冷若冰霜,拿了案台上放的酒,“我对他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当时他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只有在大朝会才纡尊降贵露个面,我本以为他同朝中那群人一样会劝收兵,没想到却说了一句让我久久无法忘怀的话。”
他站在朝堂上,披的是甲胄,不是官服,他说:“我军在前线奋勇杀敌,朝中之人却如此胆小怕事,臣有幸去过一次边疆,狼烟烽火,刀光剑影,任何一次龟缩、任何一次辞言,寒的都是万千袍泽的心,谋己之意还请咽回肚子,一切以前线为重!”
当时确实是遭到朝中之人的口诛笔伐,骂他不重民情鼠目寸光,后面还扯到什么结党营私,弄权舞弊。
涉世未深的少年被这一句话就能参到革职查办的功夫望尘莫及。
江御只觉得林析沉是故意为之,但是现在却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江御在前线左支右拙,还要为整个安国兜祸水,前方难行,林析沉一语道出了江御不敢言的事实,此后几个月没上过朝。
“他想要暗令也是这个意思。”江御背对着陈方域含了口酒,脚下不稳颤颤巍巍几步。
良久,始终缄口的陈方域才道:“你走错了路。”
江御刚好又猛灌了口酒,他摇了摇酒壶里所剩无几的酒水。
身后的人道:“你管它叫北伐,他们管它叫西北战场。一开始已经输了。”
“已经输了……”
北伐和西北战场两个词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混为一谈埋没的是江御数不尽的心血。
江御喃喃自语,又像是反躬自问,他忽然抬起头来,坚定道:“那叫北伐。”
“清醒点,雾霭蒙人眼,花语晦人心,自己想想,它到底该叫什么。”
在学堂时,如果有景柳柘保举他,他可以平步青云,登科入仕,吊打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却非要请命西北。
原因很简单,安国经历内忧外患,是没有办法否极泰来的。
说白了,他毅然从军,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而是为了更好的篡位。
但也是因为这样,他挑起了北疆一线。
江御阴森森地笑了,本高举的酒壶放到了背后,他转身从陈方域旁边擦肩而过,低声道:“我装得像吗?”
言罢,他径直走向墙壁内侧,上面镌刻了一整张安国国土,完完全全覆盖墙面的每一个角落,京城、西北、岷北九营、东三境都可以看见。
江御对着偌大一张国图道:“不重要了,无论是北伐还是西北战场,都是代名词,江山是我打下的,有这一点足够了。”
江御走近,微微踮脚,摸到东北边上的角落,“蒲寄年死在壕阳战,我亲手给立的衣冠冢,我记得是初春,有花有草的,但是那一仗却打在酷寒里,他的马冻的僵硬,在冰河上根本跑不起来,铁甲厚重不轻便,最后一批冬衣送不过去,他死了。”
若不是江御冒险挥师北上,他连块春暖花开的坟地都没有。
随后他的指尖轻轻往西边掠过,不带一丝留念,“这里是最丰润的粮草地,原州,苍州,合州,轻骑的快马就是这里跑出来的。”
他用指腹小心翼翼抚摸再往西的每一个城池,那里都出现过他的身影,他的军姿,他的雄鹰,他的军旗。
九线是他戍的。
威名赫赫的岷城九线。
摸了半晌,他忽然冷笑一声,垂下了手,问道:“我这算你帮你打江山啊?”
江御幽深的瞳孔漠然,摆摆手如同释怀一般,寻了方案桌斟了杯酒,不带一丝留恋,转口道:“最近总不见你身影,以为你忙着跑北边,结果一直待在京城,不坐下来喝一杯聊聊吗?”
陈方域依言,酒盏的水清澈甘甜,壶口的水滴下落推开一层层波纹。
陈方域先入为主,“你在筹备火药?”
江御动作十分自然,几乎是在陈方域脱口而出时无缝衔接:“没钱没地怎么筹备,吃到当年热兵器的香,徐徐图之吧。”
“你想打西北的心思,就不要把眼线留到京城。”江御话中透着一股冷淡,顷刻落盏,“不然我见一个杀一个。”
陈方域无动于衷,慨叹道:“杀便杀吧,我不缺人,也得你能找出来。”
他语重心长,又以一个规劝的口吻:“实在不行用我的吧,安国除了定北侯外,没有可以挑起北疆的人才。安国自轻骑后,也不会再有一支军队可以赛得过胡汗察的战马。”
“轻骑打散四方,只要他们还在,一封军令急召,戴上轻骑的腰牌,他们就是所向披靡的军队,他们就是横扫北境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