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即墨自己不知道,他不装乖巧的时候,眼神一下子冷下来,阴森锐利得瘆人。这副样子与平日那个不学无术插科打诨的纨绔世子相去甚远,徐太傅竟也被他唬住,到嘴的话都磕巴了一下:“放......放肆!你敢毁谤国法不成?!”
“我只是就事论事,怎的就成毁谤国法了?”许即墨嗤笑一声,“难不成诸位大人朝廷议事时也只知唯唯诺诺,半点异议都不能有,否则即是毁谤国法,与叛国同罪?”
扯到国法上,这事的性质便不同了。前排的裴钰和虞淮安终于也回过头来。许即墨注意到虞淮安看着自己,眼里不乏担心。
徐太傅有心要杀一杀这小子的锐气:“......你说此法有失妥当是吧,行,那你来给大家说说,为什么有失妥当?怎么样才算是妥当?”
在徐太傅看来,许即墨就是妥妥的绣花枕头一包草。不仅如此,还是个没脸没皮全无气节的。自己国家被打压欺侮,自己也被送来做人质,国仇私恨,种种屈辱,他竟还如此游手好闲不知进取,丝毫没有堂堂一国太子该有的样子。徐太傅虽然秉持着师道尽量一碗水端平,心里到底是看他不起的。他想许即墨今日不过是为了不写作业胡乱抬杠,定也说不出来个什么。不料这人竟还真的开口了:
“皇上此诏,可谓利弊参半。所谓山林禁渔猎,其真实用意乃是说,从前分封侯王封的是土地,贵族与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于封地内百姓的税收。而颁布此法以后,不只土地税收,连封地内山林河川中的物产资源也皆归贵族所有,寻常百姓不得擅取。再加上前几年圣上下令盐铁官营,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国库与贵族私囊收益自然暴涨,造成一种国富兵强府库充实的假象。”
“但不知诸位大人是否想过,寻常百姓营生不过两种,一则农桑,二则渔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地商贾之税本已不少,如今又全然断了百姓渔猎的生计。国库是富了,百姓却只能苟延残喘,勉力衣食罢了。这根本是变相加税,压榨黎民以饱贵族私囊。古人云:‘民为社稷之本。’‘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这些不都是先生您教我们的么?百姓富足,才可谓国富足。这在南魏连五岁小儿都知得,怎的圣上一世英明,竟在这里犯糊涂?我竟不知,北梁号称以礼法治国,原来也不过是打着爱民的旗子敛财罢了。”
许即墨不是没有想法的人,正相反,他从小接受的是南魏最精良的教育,对政治军事经济等都极有见地。此番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已不只一日二日,如今难得有机会宣泄,他一时说得畅快,全然忘了要藏拙,待到见得一众人等的脸色,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眼见徐太傅要发难,虞淮安猛地站起来,低声呵道:“即墨!住嘴。”
说着又几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徐太傅与许即墨中间,向徐太傅行了一礼:“世子年纪尚小,一时口无遮拦,还请太傅万勿放在心上。”
如果说许即墨前面所言还算有理,那这最后一句便着实有些过火了。其实梁帝一向自诩开明,并非不能容忍臣子这般犯上直谏。只是许即墨身份实在特殊,这话若叫有心人记了去,难保不会给他扣上个侮慢公卿乃至目无法纪的罪名。
徐太傅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二人间转圜几圈,明白过来:“淮安啊,世子这番高见......是你教的?”
许即墨噎了一下,不知道这事又跟虞淮安有什么关系。在北梁人人都对许即墨避之惟恐不及,生怕给自己惹上祸患。只有虞淮安,不但不躲反而每次都巴巴地往上凑。他脸色不怎么好地冲虞淮安一挑眉,示意他别多管闲事。而虞淮安跟没看到似的,只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替他应下:
“是。淮安管教不周,请先生责罚。”
这话不仅是对徐太傅说,亦是对在场诸位公子表明态度:许即墨是宁南侯府摆明要罩着的人。许即墨今日所说,纵有不妥,也都是他虞淮安的意思。如此一来,那些想找事的可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世袭的宁南侯、皇帝钦点的上卿虞大人孰轻孰重。
许即墨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实在搞不懂对方这时候替他出头有什么好处。
好在徐太傅看不懂二人心中所想,只叹了口气道:“其他人课业做完便散了吧。虞淮安,你跟我来。”
行至无人处,徐太傅转过身,冲虞淮安摇摇头:“淮安,你糊涂啊。”
虞淮安颔首受了,没有答话。
宁南侯府与皇室向来亲近,故而虞淮安可说是一众老臣看着长大的。早年间他与太子裴钰二人一向是整个太学的标杆,谁见了不称赞一声少年英杰。如今二人早已入仕,于太学不过是走个形式,故而一众太学先生也不大加以管束。此次命题作文,徐太傅本期待自己这得意门生能拔得头筹,哪知文章一到手,他便觉着不对:虞淮安这篇文章虽写得漂亮,却通篇是论那治国平天下的王政大道,根本没怎么提及山林禁渔猎这一新法。徐太傅原以为他是不小心跑题,今日才知,他竟是暗地对新法不满,又不能公然违抗皇命,这才刻意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