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即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迈步往前走去。全公公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眼扫得一个激灵,赶紧埋头跟上,心道自家殿下年纪虽轻,却已初有人君气象了。
“全守道,”许即墨说,“你跟着孤,来梁国几年了?”
全公公算都不用算:“六年又五个月。”
这人上了年纪,便总爱回首过去。当年他伴着许即墨入梁国为质的时候,许即墨才十三岁,长得不高,像个粉雕玉砌的小团子。他天资过人,又深得魏帝喜爱,打一出生便被作为继承人培养,在宫中真可谓众星捧月。可一旦到了梁国,堂堂的南魏太子也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梁国君臣虽称他一句世子,待遇却比宫中奴仆还不如。他们住的是下人的柴房,吃的是宫中的剩饭,时不时还要忍受他人的白眼。早几年因无冬日衣物,他们主仆几人甚至差点活活冻死。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许即墨咬牙硬撑着长大了,不仅如此,还成长得极为优秀。全公公看着自家殿下心想,若是魏帝能看见,他老人家也一定会很欣慰的。
两人说着话往许即墨的寝殿走,全公公始终微垂着头落后一步。若是有智之士见到这一幕,定当叹一句不简单:即使寄居他国百般受辱,这对主仆仍能各自守着本分,君臣有节,堪当大事。
全公公既佩服自家殿下,有时也替他感到不平。若论身份血统,恐怕只有梁国皇帝与太子二人能与许即墨相提并论,可如今连个普通的五品大臣都能骑到他们头上。许即墨甚至被迫放弃太子专有的“孤”的自称,自降身份与庶人同称“我”,只有在全公公与绛珠等一众心腹面前时才能恢复太子的做派。
“六年又五个月......”许即墨出声,打断了全公公的思绪:“也许还要再待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有可能要在梁国终老。”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全公公:“即使如此,孤也永不会忘记自己是南魏之人。”
“梁国人心之险恶,口蜜腹剑的咱们见的可不算少。怎的受了虞淮安一点恩惠,便轻易认敌作友了?如今梁魏相安无事,他当然乐得送咱们顺水人情,真到兵戎相见之时,你以为偌大一个梁国,会有一个人帮咱们么?全守道,你可莫要糊涂。”
他这话说得冷,后边含藏的事实却更叫人心寒。全公公一下反应过来他所言不虚。他连忙拱手告罪,心下却一阵酸涩。外人看来只觉许即墨冷酷锐利,只有他明白这锐利是从多少伤害中学来。
他忍不住出声劝慰道:“殿下放宽心。这些年您与陛下做了这么多准备,咱们终有一日会回去的。”他压低了声音,“那时,您就会是南魏的君主。”
许即墨闻言微微仰头望向北面——那里是梁帝宫殿的方向:
“孤要的,不只是成为南魏的君主。”
依梁国惯例,皇子年满十五便可入朝听政,而早朝过后,平日里该学的文事武功仍是一样不能少。许即墨虽不招梁帝待见,但毕竟是一国太子,表面制度上皇子们有的他也得有。这可叫太学的先生们犯了难。梁魏如今非敌非有,由梁国人来教导魏国世子,其间轻重本就难以拿捏,更何况还摊上许即墨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这不,今日当值的徐太傅就差点没背过气去。
“许即墨你给我站起来!!”
声如洪钟的一吼将满堂皇亲贵胄吓得一个激灵。一抬头,便见方才还在检查他们作业的徐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手上拎着张白花花的宣纸,不知是谁的大作。
自古言“尊师重道”,哪怕在帝王家也是这么个理。甭管你是皇子也好,王侯也罢,入了太学便只是普通学生。梁帝坚信不如此不足以教出人才,故而给了太学院相当的自主权。只要是在课堂上,便是先生说了算。纵是打了骂了,也只管好生受着,求皇帝也没用。
也正因为如此,就连那浑名在外无法无天的三皇子裴玘进了太学都横眉顺目的,偏生许即墨从不知“收敛”二字如何写。
他把刚画完的“三龟戏水图”往桌底一藏,吊儿郎当地站起来。
令徐太傅如此大为光火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前日梁帝偶然得闲来太学院,有意试试皇子们的功课如何,故而诏令一众学生以近日备受争议的新法为题,写一篇“山林禁渔猎论”。体裁格式皆不限,唯一要求是足以说服民众力行此法。
徐太傅心知梁帝此举并不单单是考众人的文章。在座无一不出于非富即贵的公卿之家,将来终有一日要入朝为官的。借着这次机会,正可一探诸人的能力,看他们将来遇到类似的事情,当如何安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