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点点头:“我知道,汀兰情深,我三生三世也难还清。您放心,过两天我就请媒人去岳家提亲。”
至少,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吧。
岳老三走后,方廷玉唤来老管家,告诉他:“麻烦您帮我找一个做事周全的媒人,去岳家向岳小姐提亲。”
老管家在方家待了四十年,眼看着方廷玉从垂髫小儿长大,他一生未婚,把方廷玉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听到方廷玉说要娶亲,高兴得直搓手。
方廷玉奇道:“我娶岳家小姐,您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老管家兴高采烈的:“可不是,等了足有二十年了。岳小姐是个好姑娘,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她以后是一定会嫁进方家的。”
是这样吗?原来旁观者老早就看清了他的前路,只有他自己,痴心妄想着一个头也不回的祝青青。
他嘱咐老管家:“岳小姐对我们方家恩重如山,这场亲事,尽咱们方家所能,办得能多隆重就多隆重,务必给岳小姐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老管家连声答应,掰着手指头跟方廷玉算:“咱们中国人结婚,讲究三书六礼,三书是定亲、过大礼、迎亲的文书,六礼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去找个媒人,咱们方家还有些家底,人和钱都不是问题,就是这定亲的文书,为表诚心,与其用那些别人用了千百遍的套话,不如少爷亲自写。”
方廷玉点点头:“你自去找媒人,文书我自己写。”
老管家走后,方廷玉打开书架的矮柜门,从最深处取出一只樟木箱,用袖口小心翼翼擦去上面的浮尘,打开来,扑鼻的樟脑味儿,里面是满满一箱子书。他把书一本本地取出来放在桌上,拿走了最后一本书,箱子最底下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宣纸。
宣纸上有一个红手印,少年的拇指,椭圆形,十分稚气。这是那年和祝青青一起去泾县避暑,在春生家的纸坊里,他和祝青青联手做的那张宣纸。
当时祝青青笑他幼稚,却不知道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把这张纸带回了徽州,小心翼翼地铺平在樟木箱底,又压上一层层的书,放两颗樟脑丸……为的就是以后某日取出来,在上面写一份天长地久的文书。
春生的大哥说,宣纸是千年寿纸,能千年不腐。祝青青说,那宣纸岂不是最适合拿来写婚书的,此书不朽,此情不渝?
方廷玉把纸轻轻放在书桌上,抚平,用镇尺压住。研墨,提笔,想了很久才落笔——
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墨迹吹干,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站起身,揭开纸灯罩,拿起文书,去凑近那摇曳的如豆烛火。烧了它,从此忘了她,再也不要回头望,去做一个好丈夫,用尽全力,爱他名义上的妻。
文书一靠近,火苗迫不及待地舔上来,先吻着一个角,然后吞噬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方廷玉如梦初醒,抽回文书,拿起桌子上的书,拍打着想要扑灭文书上的火……
最终他只抢救下来了半张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方廷玉把半张文书紧紧捂在胸口,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方廷玉约岳汀兰相见,在“香雪帘栊”。多年前,方廷玉和祝青青去上海读书前,岳汀兰也曾在这里做东,送别他们两个。
那时“香雪帘栊”还是家新开张的小酒楼,如今也已经是徽州城里的老字号了,当时年轻的老板和伙计都老了,崭新的桌椅和木楼梯也都旧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阴雨天关节受了风寒的老年人的呻吟。
战争过后万事萧条,酒馆里也少有人来,他们依旧选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包间。
一壶浊酒,几碟小菜,方廷玉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说了又说,最后说无可说,只好坦白今天“鸿门宴”的真正目的。
“汀兰,误你青春,我百死莫赎,蒙你错爱,我感激不尽,但我们俩的婚约,还是算了吧。”
岳汀兰没有说话,她手握着酒杯,食指摩挲着酒杯的细颈,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终于轻声细语地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抬起眼睛看方廷玉,眼神平静:“早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没听到你亲口说,总是觉得不甘心。你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