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她如此可怜的那个人,正是他。
他是故意的。
老太太去世前和祝青青私下里约定,只要觉得时机成熟了,祝青青便随时都可以离开方家。为了保证她能顺利离开,不受卖身契的牵绊,老太太亲笔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明约定,只要祝青青拿出这封信就可以走。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私密约定,但祝青青不知道,这封信方廷玉已经看过了。
有一天,方廷玉的墨锭用完了,跑去祝青青的房间找,在抽屉匣子里看到了这封信。
拿着那封信,他心里很难过。
祝青青来方家两年半,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她是“革命同志”,两个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自己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没想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祝青青信任的另有其人。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筹码。
于是他开始疏远祝青青,半是因为赌气,半是为了她。
奶奶已死,她随时都可以走。可她为什么不走呢?无非是为了对奶奶的承诺罢了。奶奶对她好,所以她要投桃报李,帮奶奶“教好”自己。了却了这桩心事,她就可以无债一身轻地离开方家,去奔赴自己的广阔天地,自己梦里的巴黎。
好,既然她想走,那他就推她一把。
让她知道,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彻底伤透她的心,磨光她的耐性,逼她拿出那封信。
甚至前两天二叔请他喝酒,套他的话,问他如今对祝青青的看法时,他也故意说:“烦死了,黄毛丫头天天装老先生,我巴不得她赶紧滚。”
站在佛堂外,他最后看了祝青青一眼,转身要走,却又听见她的话。
她说:“您放心,就算再难,不教好他,我绝不会离开。”
方廷玉苦笑,在她心里,自己到底不过是奶奶的一件“遗物”。
祝青青从佛堂出来,迎面撞上丫鬟。丫鬟手里拿着一封帖子:“青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岳家大老爷的帖子,说要请你过府清谈。”
是岳汀兰的父亲岳濯缨。
他怎么会给自己下帖子?
祝青青片刻就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前两天岳汀兰来方家找自己玩,见自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怪可怜的,就自告奋勇说有办法让她出门,让她耐心地等两天。想必这就是岳汀兰的办法了,让父亲出马,邀自己去岳家做客。
岳濯缨是二婶的亲哥哥,二婶对这个亲哥哥又敬又怕,当然不敢驳他的面子。
祝青青拿着帖子去向二婶请假,果然,二婶虽然一脸愤恨的表情,但嘴上还是不情不愿地说:“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野到大半夜。”
岳家的马车早已在外面候着,祝青青一上马车,钻进轿厢里,就看见岳汀兰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样?我说两天就两天。”
马蹄声嘚嘚,朝岳家奔去。
虽然岳濯缨是个帮祝青青出门的幌子,但岳濯缨要见祝青青也是真的。
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岳濯缨就听过祝青青的名字,还托岳汀兰问过她,为什么只知《渔父》不知《离娄》。
后来,方廷玉去县中读书,岳濯缨是他的国文老师,还托他送了一本《孟子》给祝青青。扉页上题词:赠青青小友。
两个人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但从未真正说过话。有限的几次见面,一次是老太太病时岳濯缨去瞧病,一次是岳濯缨来参加老太太的葬礼,都没能单独说上话。
这次,终于有机会清谈了。
岳濯缨在书房等她。祝青青跟着岳汀兰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人,穿着牙色长袍,坐在榻上的案几后闭眼小憩。案几上的博山炉里燃着檀香,和黄花梨屏风散发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清雅绵长。
祝青青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里的陈设。
书房不大,陈设也简单,简单却不俗气,一张榻,一张案几,一张屏风,一面书架,一面博古架而已。
徽州家宅与家具皆重视雕工,家宅砖雕细致,家具多是花纹繁复的明代样式,看上去富贵逼人。但岳濯缨的书房则不同,朴而简,天然去雕饰,又不是寻常穷人家的粗简,而是自有一番精致在里面,让祝青青想起《红楼梦》里探春的那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博古架上放着一架小琴,祝青青好奇地伸手去摸,不小心弄出了声音,正惊慌,就听见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问:“会弹?”
岳濯缨醒了。
祝青青老实回答:“谈不上,学过两天,只会弹《梅花三弄》和《广陵散》。”
岳濯缨笑了:“你这个年纪,会弹这些已经算不错了,现在很少有人家还教女儿弹这种古物。汀兰说你家原是北方书香门第,想来你父亲应该也是个文人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