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祝青青的眼神脆弱而茫然:“我只剩下我爹一个亲人了,我爹他……他一定会平安回家吧?”
如今前线战事紧急,身为肩扛家国的军人,方乃文甚至没有办法回来送亲生母亲最后一程。
祝青青内心惨然,她反手握住方廷玉的手,柔声安慰他:“你爹会平安回来的……方廷玉,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第6章 :一诺
祝青青发现,方廷玉变了。
他变得冷淡——
放学后不再来老铺接自己回家。周末在西花厅绣楼上教他读诗时,他也心不在焉,不像往常那样,时不时就要捣乱作怪引她发笑。
他变得浑蛋起来——
二叔二婶把方廷玉和祝青青叫过去,考问方廷玉的学问。
奶奶不在了,方廷玉的父亲也在东北打仗,全家数二叔二婶辈分大,于是两个人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当家人。
二叔装模作样地坐在太师椅上,用唾沫沾湿手指,翻一页唐诗选集,点:“《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背这首吧。”
这首诗十月里祝青青就教过方廷玉,当时他背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他却开始胡诌——
“北风卷地白草折,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枝红杏出墙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二叔“噗”地喷出一口茶。
二婶正在看方廷玉写的大字,眉头一拧:“这是什么?别说写得怎么样了,摹都摹错了——鹬蚌相争的鹬,哪个老师教你这么写的?”
祝青青眉毛一蹙,察觉到了不对。
方廷玉写的每一张大字她都看过,凡是不好的,她都命他重新抄过,写坏的也都当即扔到炭火盆里烧掉了。
她用余光去瞟方廷玉,方廷玉一脸无赖般的坦荡,大大咧咧地说:“我早说过了,我就不是学这些的料。”
二婶把大字拍到桌上,冷笑道:“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好教的老师——我看是咱们青姑娘在铺子里跟海棠玩野了心,没把心思放到好好教少爷身上吧。”
祝青青的心“咯噔”一下。
自从奶奶去世后,二婶便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挑自己的错,如今终于让她抓到一个大把柄,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果然,二婶接着说:“这就叫不守本分。这样吧,去老铺里当学徒是老太太在世时答应你的,我也不敢违逆。但还是要帮你收收心,马上就过年了,老铺里也在盘点生意,人多手杂,用不着你。你就先在家待着,没我的许可,不准出大门。”
她被禁足了。
考完学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方廷玉也不等祝青青,自顾自大步流星地走。祝青青小跑几步,在回廊的拐角追上他:“方廷玉!”
方廷玉停步回头,一脸冷淡:“干什么?”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首诗,你十月里明明背得滚瓜烂熟。”
“都这么久了,忘了,不行吗?”
“你的每张大字我都检查过,不可能出错。”
“话别说得这么满,你当自己是千手观音啊?”
祝青青一咬嘴唇:“你就是故意的,你现在和你二叔二婶一条心,存心要刁难我、欺负我。”
方廷玉“扑哧”一笑:“是又怎么样?我们才是骨肉至亲,当然一条心了。不和他们一条心,还和你这个外人一条心不成?”
他无耻得坦荡荡,祝青青气到发愣。
方廷玉突然凑过来,拇指在她腮上一揩:“哟,哭啦,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也有被气哭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吧,以前我都是看在奶奶的份上才跟你虚与委蛇。什么唐诗宋词的,我背得烦都烦死了。现在奶奶不在了,我也懒得装了。我就这样,你要是受不了,趁早滚蛋。”
祝青青独自去佛堂。
自从老太太去世后,她来佛堂的次数越来越密。每次被二婶刁难,抑或是被方廷玉欺负,她都会来佛堂,跪在蒲团上和奶奶倾诉一番。
“奶奶,自从你走后,小宝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以前虽然看上去是个顽劣的小霸王,但心肠是软的。
“可现在他变得跟二老爷一样浑蛋,跟二奶奶一样刻薄。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不在乎他对我怎么样,我只是不想辜负您对我的嘱托。您说过要我好好看着他,教好他,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她心里越发委屈,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蒲团上,洇湿了一片。
她不知道,此时有人正站在佛堂门外,透过门缝偷偷看她。
是方廷玉。
从方廷玉的视线看过去,她跪在蒲团上,缩成小小一团,垂着颈子,看上去可怜得就像秋风乍起时荷塘里的最后一枝莲,凄凉,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