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社戏比不得家里唱堂会请的都是名角儿,乡村野戏,演员行头粗劣,功底拙劣。社戏上卖的吃食也无非是又干又咸的兰花炒豆,比不上家里的精致点心和清香茶水。
但回想起来,那一天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少女们摆脱了家族规矩,还没有反目成仇,也还没有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和奶奶……轻盈得就像那一夜的晚风。
“嫁进方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奶奶要嘱咐你,汀兰是个好姑娘,人一生难得遇到一个真朋友。你和汀兰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们反目。哪怕有一天你真喜欢上了小宝,小宝也不值得你们俩为他反目。”
“这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是不可能喜欢上方小宝的。”
老太太被她逗乐:“在你眼里,我家小宝就这么差劲?”
祝青青连忙辩解:“那倒也不是。小宝他聪明敏捷,有朝气又有侠气,看着是个纨绔小霸王,但其实温柔心细,很会体贴别人……但是,我可是要去巴黎的,我志在四方,才不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小儿女呢!”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说:“青青,你有没有发现,你虽然熟读唐诗宋词,却未必理解它的真意。小宝却相反,他知道得少,但懂得多。”
祝青青不服气:“才不是呢。他懂什么呀,他连唐诗里的青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寻欢作乐喝花酒的地方呢。”
奶奶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唐诗宋词,是古人借诗词抒情言志的,说穿了,诗人都多情,但你是个多情的人吗?你呀,你不仅不是,还爱嘲笑多情。你扪心自问是不是?”
祝青青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回想起那一日在绣楼上给方廷玉讲晏小山,方廷玉失落于晏小山不止一个红颜,她却嘲笑方廷玉执着于“情有独钟”是天真幼稚。
在泾县,方廷玉守在火墙前等自己做的那一张纸干,还在上面按了个手印,生怕弄错,她当时也觉得方廷玉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
现在想来,方廷玉哪里是幼稚,分明是深情。
反倒是自己,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嘲笑方廷玉的天真和深情。
她有些讪讪:“仔细想想,倒真是……”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聪明过头,是个敏字;小宝深情过头,是个痴字。痴这一点随他爹。乃文和小宝的娘是少年夫妻,两个人感情很好。乃文少年时也和小宝一样爱笑爱闹,看不出来是不是?是阿温死后,乃文才变得沉默寡言的。”
阿温,祝青青想,原来方廷玉的娘叫阿温。
“奶奶真担心你们以后会吃亏在自己的敏和痴上——不说啦,万事各有缘法,都是各人的命。我困了,日头也下去了,关门关窗吧。”
那天之后,老太太再也没能下过床。
老太太去世那天,赶上初一,二叔去老铺里查账,二婶进庙里上香给奶奶祈福,方廷玉在学校里上课。整个方家,除了家仆,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在老太太身边。
弥留之际,老太太用枯瘦的手攥着祝青青的手腕,交代最后的遗言:“乃文我是管不了了,我不能还他一个阿温……但是小宝你要替我守住了,别让他去打仗……”
徽州风俗,人故去后,下葬前要在家中停灵几日。
晚上,祝青青陪着方廷玉一起守灵。
一张张白纸钱扔进火盆里,被火苗舔舐,化成烟和灰随风卷出,扑到人脸上。方廷玉揉了揉眼睛,一双眼睛因为泪和灰已经变得通红。
祝青青摘下衣襟上的手绢,倾身过去,帮他擦眼睛。
方廷玉伸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声音嘶哑地问:“奶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祝青青没有说话。
半晌,她垂着眼睑看着火盆里的火苗,轻声说:“她说,‘阿媛,焦赞要出来了’。”
方廷玉有些茫然:“阿媛是谁,焦赞不是杨家将吗?”
焦赞……是京戏《三岔口》里的主角。阿媛,想必就是奶奶那位曾经最好后来却反目了的小姐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
锣鼓喧天,摩肩接踵,她站在长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包兰花豆,踮起脚抻长脖子盯着戏台。终于,她和小姐妹都喜欢的焦赞要出场了。她目不转睛,兴奋地伸手去拉小姐妹的袖子,提醒她:“阿媛,焦赞要出来了。”
一伸手,已是大半生。
方廷玉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轻声说:“祝青青,我没有奶奶了。”
他克母而生,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因伤心远走沙场。二叔和二婶小人善妒,一向把他当成眼中钉,是奶奶一手把他带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