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目打量李执瑾许久。
忽的勾唇一笑:“李娘子觉得,太子殿下,此番究竟是出逃还是薨逝,又有何区别?”
原本狂放的心跳,忽然漏了两拍,然后渐渐平息。
李执瑾情不自禁捏紧手中帕子,先是脚步急促的在室内转了一圈,逐渐放慢步伐。最终,她盯着眼前案几上茶盏看了片刻,无力的撑着案几弓腰坐下。
“既然如此,皇孙殿下更不能露头了。”
“是。”
邵洪祯静默无声的看着这位小娘子,从最初的惊慌焦灼,到镇定决策。想想她从一个极端,迅速冷静到另一个极端,只用了不足片刻工夫,他眸中幽光更暗了几许。
李执瑾只是商户女,或许不明白朝局变幻的幽微关节。
可邵洪祯不然。
他乃皇帝近卫,自懂事学成高绝武功之日起,或明或暗的跟在皇帝身边已有十数年之久。他见过宫禁之中,因短短数语而丧命,掀起巨大波澜后的血流成渠;也见过党同伐异时,臣子间口诛笔伐,大动干戈后的刀光血影。
更何况,他还知晓许多并不足与宫外之人道的更加隐秘内情。
在邵洪祯看来,引得长安城中议论纷纷,使朝局动荡的太子殿下,看似仁厚德和。实则却是仁德有余,而威势不足。当然,这并非是太子殿下的最坏之处,他最要命的地方还是心慈面软,太好说话,总不忍心驳了旁人脸面,事事都要留出三分余地。
便如此前看在长公主面上,不合规制提拔上来的司空文彦;又如此番不忍驳了司空文彦体面,逾越祖制,私下召梁王世子入长安。
梁王世子入长安,才有机会、有胆量冒险行刺杀储君,犯上谋反事。
此一处,太子殿下虽受难,却已是大错特错在先。
太子殿下遭刺杀,被皇帝直隶的绣衣使者妥帖安置在隐密之处养伤,这是死里逃生后不得不为;可养伤之时,无特殊事及意外发生,行私自脱逃隐匿踪迹事,就要另当别论了。
“太子殿下此去,不论活命与否,都要先背上一个背弃君父的罪名。”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此去若死在歹人手里,乃是咎由自取;若最终不堪重负,逃不过良心谴责自裁自尽,最好结局也是畏罪自杀;哪怕侥幸活下来,回到宫中,也只能落得个被圈禁囚锁,苟且偷生结局。”
李执瑾耳畔嗡嗡,脑中一片空白。
她所有思绪和信手拈来的筹谋,都像连桥铁索被钝刀劈裂了般,瞬间崩盘。
邵洪祯说了太子殿下这么多种下场,那都是牵扯到日后皇储人选的朝野大事,或许日后会对她造成影响,可影响却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而真正与她相关的,乃是此刻被谢娘子抱在怀里,藏身在她家中,躲过一次死劫的皇孙殿下。
若她只顾自家,自然该立刻将皇孙殿下,以及眼前这绣衣使者送出去。对他们接下来要面临的生死困局,视而不见。
可她真的能这样做吗?
“太子不知所踪;四皇子已死,未有子嗣留世;如今宫中就剩下个蹒跚学步的九皇子,能不能长成,其后又会被养成何等样性情,皆不可预知。而陛下年迈,怕是再无余力,能叫宫中女眷们诞下皇嗣。”
第90章 吹台
静默的室内, 除了邵洪祯声音外,再无其余任何响动。
他气息沉沉,犹如落在寒夜中的零碎雨滴, 窸窣耵聍。李执瑾沉默无语, 抬首与他对望, 又在转眼间笑开。
“大人说的这些,都是外头的大事,妾也不懂得多少;您连日奔波,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若先留在妾家中休养。至于日后事,大可等以后再行计较。”
邵洪祯眼皮子一跳。
正要再行陈明此事中利弊,抬眼却瞬间跌入李执瑾平静幽深,又蕴藏无尽危险的眸子里。
他心中大骇, 惊觉失言。
面上瞬间拢起尴尬之色,又急忙扭头往室内各处看,却发现原本随在李执瑾身边进来的小寒杏儿二人, 连带厅中伺候的一众仆从丫鬟, 不知何时, 都已离开了。
安置好邵洪祯, 李执瑾一路慢悠悠回院。
期间还不忘吩咐家中琐碎之事。先说不论如何, 总要叫谢娘子把小皇孙抱出来,给邵洪祯看一看;然后才说起逛花灯会之事。
“最近城中不安宁,花灯会要多安排些人手护卫。”
“不论太子殿下能否寻回, 陛下派在他身边的绣衣使者都会很快找到。只要这些人一露面,陛下便会彻查此事, 我与白安那日虽被三公主送出侯府,却免不了接下来的清查。”
李执瑾转头, 交代叶阿叔两句。
这才放心下来。
花灯会上人流如织,点点亮光不仅照亮了长安城,更照亮了整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