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很快察觉了冒昧,忙先拎了茶水,斟了满满一碗,匆匆摆定,即又抢说:“小的不是官差的眼线,公子不必防范。我向来仰慕江湖上有本领的高手,这地方太荒僻,有时好几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像样的武人,公子只看身姿步态,就能看出与寻常人不同,小的纵然眼拙,似如这般明显,到底不会识错。”
酒保以为解释了这番,应该不致惹得张岚不快,但这一时打量其人面色,似乎比来时还凝重了几分。
仅凭一面之交,远远不足以摸透一个生人的性格。酒保有些懊悔,待他视线稍敛,身周四面俱被客人环围。
酒保借此增了底气,却仍不敢催促张岚点菜。迟疑片时,索性定了暂时躲开这人的决断,即要转身之际,紧贴颅后的方位,忽而传来嘶哑的人声:“这周近……可有一处风水吉地?”
此问实然古怪。所谓风水吉地,用途通常只有两种,一为安置墓葬,二为择选住宅,不论哪一种,都不该选在初来乍到的生僻地界。
酒保心思忐忑,越撑不开口齿,便越感到惶恐难安,还未想到要如何应答,陡自侧首横闯出一人来,口中嚷叫:“我道是谁,原是我们沐青门的大师兄呐……”
酒保一听这人的口吻,当下已立感不妙。
他不该指望醉了酒的客人能说出安抚男子的话,这人显见是奔着挑衅来的。适才还十分胆大的,此时连打量二人的神色都很难鼓足胆量,直到退至店门后的角落,他才敢放心觑看。
静坐男子的反应十分淡然,两个人并未按照他的设想催动拳脚。
分明应该感到安心的场面,酒保却隐隐有些遗憾。在躁动中,他又借着给邻座上酒的机会朝两人挨近。
沉默对峙了片刻,挑衅者虽然眼神不屑,但已经削减了不少气势,“如今可是飞黄腾达的好光景,你却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张岚本来神情忧郁,听出景迟的口吻减了挑衅意味,便忍不住垂眸打量。相别数月,他素来最厌烦的轻浮气质,似乎在景迟身上减却不少。
从前与人往来,他鲜少懒于同嘴上逞能的文客频打交道,毋宁说,他从心底瞧不上这类空凭口舌的无用之辈。
可是世事迁转,从不因某个人的喜好而有所动摇。景迟想要争取的没能得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论及心境惨淡,如今的自己,其实不比任何人好了多少。
任有再高的武功,也无法挽回一条已经陨逝的性命。
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分不清笑的是自己,还是酒馆内的其他人。
没有多余的言语交流,景迟也并不以为此举冒犯了自己。两个人在无声中较上了劲头,似乎是想比较一番酒量,酒保才斟满两碗,未添任何助兴的语句,各自已匆匆扬脖举杯,饮得精光。
数杯过后,景迟仍寻不出一丝醉意,可是总有一个念头,在心间涌动得越来越不安分。
“大……张岚兄,”虽然一直饮的是淡酒,景迟这一时却忽而有些口干,不由得抿了抿唇,“今次的金鸾大会,你要前去么?”
在比武一事上,张岚尽管一贯以稳重示人,景迟却始终认为,相比门中的其他弟子,张岚总是最抱有期待的那一个。
因而这一问他明知不合时宜,却依旧探问出来,并不令他意外的是,张岚发出一声轻哼,听不出什么语气,但从眼神中,仍然能够觅得自嘲的影迹。
景迟没指望得到回应,张岚却不答反问:“你呢?今后打算于何处高就?”
景迟怔了许久的神。他已经浑噩了好一阵子,自从离开沐青门,他便不知道每日的所作所为有何意义,身上所携的积蓄逐日倾耗殆尽,所有的意识却像是未经打磨的铜镜一般,无法反照自己的形相。
眼见景迟陷入懵然,张岚随即回觉,他大可以不必刨根问底。
怎么也无法压覆心头郁火的酒意,因这一念之转,陡然间倾散开来。
他忽而理解了“释然”两个字的含义。他不知道现今的自己向往什么,可是往前走走,总要好过什么也不做的当下。
于是他将酒碗搁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若是无事,且不妨随我一道,在这周近寻个僻静谷地,是时候……让柳跃他好好安眠了。”
景迟先时觉得这话十分寻常,怔了良久,方才开始思索最后几个字眼的含义。
待思量真正落定,他仿佛遭遇当头一棒。
少年人为自己喝彩的场面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世事如何无常,厄运也不该降临在一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少年人身上。
他许是听错了,有很多话想要追问,却好像被谁牢牢箍住了喉舌,怎么也催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