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堇从何日起变的心,因何厌弃了自己,他要一概让此人替他查明。
这人越是憎恶自己的偏袒,便越是能令自己持住清醒。他要让自己清楚确知,这多少年来的执着,正是一个在旁人看来再荒诞不过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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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淡月光下,一条蜿蜒小径,随处可见长草遮映的条纹。
脚步匆乱的各等仆役,一步近这处,便将脚步放得格外轻缓。
偌大湛安王府之中,能如这般予人威慑的,除却湛安王本人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达到同等境界。
李宸睿将要袭嗣的声音,尽管已经传遍了京城内外,但只要身在王府,就算李煊眼下的所在,乃是府中最破败的一间窄屋,府内也不敢有人对其稍露轻视。
尤其是长久在这院中的老仆,从前的李煊手段如何狠辣,他们无一不是亲身有过经历,眼下的小心,与其说是久奉于此的忠诚,更不如说是担怕惊动李煊的胆怯。
据传闻,先朝皇帝盛年暴毙,即是毙于李煊的授意,如今权势虽衰,但是在府中一应来历低微的下仆眼中,仍不失为一个能够撼天动地的大人物。
常人之间有亲疏之别,一府之中,亦有内外之分,个中秘辛,若非有执着者有意探访,原也无缘为外人置喙。
奉送汤药的老仆立在门外,已然回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日起担下了这份差事,按说他理应轻车熟路,夜幕将垂,月轮皎洁,院角穿廊各处,烛灯的光亮未见有何波动,这夜分明再平静不过,偏却不知出于何故,他心上总徘徊着一缕莫名的惴然,侧对穿廊的一条长径,他走得尤是忐忑。
这份忐忑,并不随着他即将挨近门畔而稍有缓和。
毋宁说,越是挨近府中主人的所在,他便愈是感到整个心高高悬提起来,愈发觅不见着落。
较之确凿无疑的危难,最是这样无形无影的危机令人煎熬。
“磨蹭什么?”
屋内催促的声音传出,老仆再不敢有耽延,正才掀开一角门缝,便听得一阵疾速奔行的足音。
脚步声将将定止,他便听得身后有一人,遏着粗喘扬声呼喝:“有刺客!有刺客……要对王爷不利!”
这晌呼叫声罢,原本宁谧的院墙四角,即刻窸窣不断,直至扩长成将整间书斋紧密围拢的三层圈列。
老仆在震骇中失手丢了汤碗,碎瓷崩解的声响尚未落尽,即有两个威武仗卫,分立在他左右,强使他跪伏至地。
屋内的烛灯禁不得风声引入,陡然熄灭的一瞬,各人都不由屏息,但仅过了数息光景,即又窜烧起来,在窗纸上映下一个端坐着的侧影。
众人仿佛久伏于水底,终于有隙得以上岸,正待舒松一气,窗影后随即响起的冷声,却又迫得众人陡然为之一凛:“刺客抓到了么?”
两旁人松了肩颈处的挟制,老仆勉强扬起头来,尚还不及鼓起勇气为自己开脱,适才高喊出声的那人,几乎与房中的主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放了他罢。”
甫得这声,老仆一觉肩背一松,便意欲从阶沿抢出一步,未想才松了刹那,竟陡觉喉间一紧。他尚未看清搭过手来那人的面目,业已因窒闷而难抑神智恍惚。
先时他还存着侥幸,心想自家主人既然并未生出误会,就等同于打算放自己一条生路,然而到得此时,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再未闻有人替他宽赦。
本不该再有妄想的关头,老仆绝了念,眼帘正合上一半,本来已将堵绝的气息,竟在意料之外,循入了一汪清泉。窒闷陡解,老仆尚还觉得意识昏沉,即又被一股狠力倒挟向后。
他伸着颈,触及额前拂来的撩人热焰,悻悻随着身后催来的力气踉跄了数步,听得随即传来的窜乱脚步,他才忙不迭转身向后。却不等他看清这一股力气的来源,一领黑衣短打,正如飞鸟振翼般,腾起一步,即刻窜上了墙沿。
老仆一面追赶,一面环看四周,心上无数个念头驰过,终此一世,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多汲得一口气,即已为之而倍感庆幸。
浓烟自身后不断逼近,他尽管已竭尽了力气,仍然无法快过浓烟逼近的速度。他并不绝望,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自己在这一府之中含气吞声了许多载,以为足够小心,就能博得那最为心硬之人的动容,但至此发生的一切,已经分明揭晓出来,要想那人动容,无异是种再天真不过的妄想。
好在他终于能够甩脱,纷纭念想,有痛悔亦有恐惧,至此业已只剩下一个念头,即是要纵上仅距身前数尺的院墙。
他仿佛遭了雷电劈打,不久前的躁动和雀跃,遇上这面落下深长影子的高墙,仿佛霎时投入绝望的滚流之下,一刹被浇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