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段,郑轩越是杜撰得全无根据,口舌便越是顺畅无阻。他抿下一口茶水,稍稍放松心神,这才回觉,这一嘴诓人不眨眼的措辞,若非没有景迟的熏陶,便是拟一份现成的书稿,让他逐句背诵,他也完全做不到眼下这样,丝毫不见面红气喘。
崔逸眼神飘忽,似已想到了日后腾达之时,在一众旧识面前的张扬姿态。孙禄极擅察言观色,当即顺着郑轩的劝言,将崔逸的武功好好吹捧了一番。
第二日的行程,很快在郑轩和孙禄的鼓动下敲定。四人自酒肆之中循次而出,将要暂别归返住所之际,郑轩将一回头,便在余光里瞥见程青浸透冷色的眼底。
他强撑了两个时辰,已然难以集中心智,唇角以莞尔相应,眸光却犹然冷黯。
他自是清楚,冷色之后的不满,非是因一个初次谋面之人而起,他最感不满的,至今仍是他自己。
这三年间,他终究是懈怠了,尚不足以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角色,是以到了非得承下责任的时候,他仍对自己毫无把握,不得不使尽手段,借靠他人之力,哪怕只是三个功力并不高出自己多少的江湖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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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远自一箭地外,柳跃的声音遥遥传来。
张岚追近人,并肩行了一段,耐不住埋怨:“给你的鸣镝不用,喊那么远,嗓子不疼?”
柳跃满额浸汗,一面催快脚下,一面疾喘个不住,“我……我跑不动了,要不……要不师兄你赶去见傅大哥。”
“消息呢?”
“就……一句话,来了,都来了。”
正行之间,张岚先是感到耳侧一凉,随即“扑通”一声,一贯精神饱满的面孔,此刻白惨惨地投在眼中,正堪用目不忍视来形容。
张岚顿了片时,转念将人扛起,掩至生长茂密的一处荆丛。
峰谷蜿蜒,张岚舍了命地奔赶,就要够达傅征所在的山坳,鸣镝发出的哨声呼啸而过,群山之间,仿佛纵出了一群接一群的虎豹,争相奔跃。
他站在高处,很快看到了远缀于天际的浓黑烟线,本该为之心颤,他却忽而感到,那一痕烟幕,即便扑近过来,在偌大的天地之间,也不过稍纵即逝的渺小皱褶,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新起的狂风吹展。
群丘近端,道路起伏甚大,行马已不甚易,一众兵士接下号令,纷纷扯缰下马。
沟壑与山陵融为一体,便眼即是天然的遮蔽,过长的兵器,在狭窄的沟渠之间,往往成为掣肘自身的累赘,相持不一时,最先出动的兵员,各已丢开了长矛长槊。
虽是屡屡受挫,但这一众兵将的进击始终有条不紊,同从未历经过战事的少年人相比,总是常年戍边的士兵气势更足,极为混乱的局面之下,诸多人根本不能按着平时所谓“章法”循步出击。
一人之“气”,与一众人的“气”,真正上了战场,傅征方才得以领教,二人之间原来有极大的差别。
一人之气,讲求内力修为,悠长贯通,绵延持久,一众人的气,却要讲求同心齐使,化为领帅指臂,度生死为无物。
即是阵势被崎岖的地形打散,多如蚁聚的兵甲,仍旧不可小觑。从白昼战至黄昏,傅征渐渐感到双眼酸沉,他数不清自己捅穿多少人的胸膛,也数不清自己身边先后有多少人倒下。
漫天漫地,都仿佛被血色吞噬,令傅征感到沉重的,不止有手中三尺青锋,亦有每抬动一下,就激起全身麻软的肩背,累如铅坠的双腿,更使他举步维艰,他分明知道,再多坚持一刻,敌人的兵甲就将消耗殆尽,奈何不论他如何咬牙,气力总是不停使唤地向四肢流散,蒸腾,然后消隐不见。
临到最后的意志沦尽之前,他所想到的憾事,朦胧错织,聚合起来,终究归于多年前,深夜山林之中,一张窄小的榻,不时漏风的窗棂,清寒与迷蒙的尽头,是散乱于眼前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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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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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说……咱们这样,究竟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有眼睛不会看?自然是我们赢了。”
鏖战尽管惨烈,因有傅征安排在先,不经战的弟子大多藏于岭谷深洞之中,避开了正面交战,真正伤亡的人数,统合下来尚不足五百,损失的官兵数量却有将近十倍。
虽不知道外界传言如何,就张岚看来,足以视作武林中人最为强硬的一次反抗,这样的场面,最适合叫出景迟,令此人不吝唾沫地大肆褒扬一番。
然而看着犹然昏迷不醒的傅征,几点得意,很快又被心虚与自愧取代。他也是被傅征安排藏入地堡中的一员,沐青门中,有比他年纪更轻的十余名弟子,在日前的苦战当中失了性命,与柳跃一同入门的发小单锐即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