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知文已经被饿死了,而我就剩一口气。自那之后,我就出了那间宅子,再也没回去过。”
杜行讲起那些事,语气十分平静,好像是发生在不相干的他人身上一般,可是荆燕却听得毛骨悚然。
八岁的孩子,就在自己家中,明明是衣食都不缺的地方,他却被人无意或刻意地遗忘了,以至于亲眼看着自己的玩伴被饿死在眼前。
她不是个嘴笨的人,可是听到杜行讲出自己的身世,她却一时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
在人最原始、最基本的饥饿欲面前,任何言语安慰都是苍白的。
杜行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他顿了顿,“我见到你时,是发自真心的羡慕你弟弟,羡慕你们,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没有挨饿受冻。”
“我已经体会过许多年漂泊游离的日子,与你们不一样。荆燕,你们过的日子,在你们自己眼里可能清贫,可能不够体面,可是,这样的日子在我看来,太奢贵太美好,我尝到了甜头,甚至都不敢贪心多尝一点。”
霁霁月光在杜行眼里,都化作足以绕指的温柔。
荆燕从来没有想过,她每时每刻都想摆脱的日子,在这个人眼里,竟然会是他的世间最难得的至上珍宝。
而这难得的片刻温柔,却让她感觉,他像是在与自己贪恋沉沦的一切,最后依依不舍,却毅然决然的告别。
第35章
“为什么这么说?”
荆燕有种极为不安的预感,“你明明已经过上了你想要的安稳日子,不是吗?”
杜行没有回答她,醉了的他什么比平时都慢了半拍,他望向窗外,思绪跟着眼神也开始飘乎不定。
“杜行。”
荆燕喊了他一声,他听到自己名字,却连最本能的反应都没有。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
“今天,是不是有人看见你了?”她有些心急,伸手想要拽拽他衣角,把他思绪拉回来。
要是真的跟她想的一样,白天在衙门堂审,他没躲藏好,被曾经的同袍认出来,也难怪他动了再次逃亡的念头。
杜行点头又摇头,把荆燕搞晕了。这到底是暴露了还是没暴露?
“是晚上,有人来找我——”
杜行的话还没说完,寂静无声的夜里突然远远飘来一句奇特的歌声,很轻,不会吵醒熟睡之中的城中众人,但荆燕听得分明,那歌词只唱了短短几句:
“寒风透体夜已深,漫天星斗起浮云。英雄到此无限恨,不是愁人也断魂【1】……”
听来这戏词十分悲凉愁苦,像是谁陷入困境,孤立无援一样。
杜行本来迷蒙的眼睛霎时就清明了,他双唇一抿,把剩下的半句咽回肚子里,但看到荆燕茫然的神色,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得走了。”
他奔到窗边,准备原路返回。
“去哪里?”她被他莫名的举动有些惊吓到,下意识问出了口,可是她马上意识到,那不是她该涉足的事,于是荆燕又咬了咬唇,犹豫后改口,“会回来吗?别忘了,你是我家的帮工,还有治病的药钱要还我的。”
“很快。”
她看见他本来已经变得冷硬的眼神,又微微柔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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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进来时,医馆的学徒最先醒来,收拾起看病的行当,而后支开了大门。
荆鸿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了,他手中提了一包用油纸包好、新鲜出炉的芝麻饼,香气与热气熏进了医馆常年的药香里,反倒更唤醒了为了养伤空了一晚上肚子的荆燕。
“好香!”
她伸手就想接过,谁知道反趴着整晚,胳膊彻底不听使唤了。
荆鸿笑眯眯地端到她面前,荆燕飞速就这哥哥的手咬了一口热饼,“大哥你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一晚上都要饿坏了!”
饼皮焦脆,芝麻咸香,里头搁了些许葱花,烤得正是火候,吃起来又松又软,满口留香。
她狼吞虎咽又要咬下一口,荆燕看着自家妹妹又生龙活虎的模样,知道她伤口已经疼得不厉害了,也放了十二分的心。
“慢点,还有一块热汤饼呢,都留给你。”
荆燕啃着啃着,就想起昨夜杜行和她讲的幼年经历,她一时鼻子微酸,也生了些感触。
无论怎样的世道,有家人,总是最好的。
“大哥现在有了正经职务在身,都阔气起来了。”她为了打断自己的回想,故意跟荆鸿插科打诨起来。
“那是自然,我攒下钱,当然是先给家中用,”荆鸿道,“说起来,我早上还回了趟家,你跟阿宝许久不住那里了,看着破败得厉害,我就去城里寻了瓦匠了,他们过了明日就来。”
荆燕从饼中抬头。
瓦匠?他们家竟然有钱修屋子了,还是泥瓦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