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谢谢,我不吃了,现在略撑。”
楚尧看也不看她,继续手上的动作,捡完花生豆,又把烧饼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嘴里咬了一口。白婴想打掉那烧饼,手伸到一半,却是转而握住他的腕子。
“别吃了,脏了。”
楚尧抬起眼觑她,幽深的眸中覆冰三尺:“脏吗?都护府上下,还吃过更脏的东西,女君想来是没法理解的。”
白婴想说,她能。
白婴知道大梁的京都富庶繁华,也知道上位者不闻塞外白骨,累积成山。朝臣和皇帝为了打压楚家,费尽心机。他们不敢动楚尧,需要楚尧来震慑十六国,便只能打军饷的主意。从白婴来到边关的第一日起,她就见过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饭都吃不饱,却要为了这身后的河山拼命。
白婴敛低眼皮,胃部翻涌混杂着血肉骨头里的痛,让她越来越难忍。她的两鬓很快浸出冷汗,粘黏着乌黑的发丝。她起初还能保持清明,后来脑子里便浑浑噩噩。她看着楚尧捡地上的东西,想张嘴告诉他,别捡,她这些年已经积攒了许多宝贝,都给他,足够他一世衣食无忧。她见不得她捧在手心里的人,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为了这五斗米折腰。
她要他干干净净,她要他只是顶天立地的将军,其余的脏事杂事,交给她来完成。无数的说辞到了嘴边,却都被理智压了回去。白婴紧咬的齿间充斥着血腥味,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念头——
疼。她太疼了……
她浑身脱力,下意识地摸了把空荡荡的腰间,没摸到想要的酒囊,便只能死命地抓扯衣物。
这才是离开十六国的第三日,痛苦便能如此剧烈。叶云深笃定她离不开他,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的。白婴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痛苦下会做出什么,她只能尽己所能地控制,希冀楚尧尽快回房。
楚尧捡完最后一颗糖炒板栗,总算将注意力放到了白婴身上。他搂着七八个纸袋子,望着白婴道:“怎么了?”
白婴不说话,抖着手赶他走。
楚尧被她推搡了好几下,旋即徐徐站起身。他眯着眼打量白婴,忆起了老大夫临终前的话。
药人后遗症……
他静静观察着白婴的举动,直到白婴开始推他的小腿,他才试探道:“女君是否身体不适?”
白婴疯狂摇头。
楚尧又道:“如此,那楚某先行回房了。”
白婴疯狂点头。
楚尧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果真转身就走。
等他关上房门,白婴才虚脱地起了身。她的重心全倚在凭栏上,单单两步路,都像要她的命似的。摧心噬骨的痛意让她无暇思考,头皮上都像被人狠狠抓扯住头发,疼得她快要发疯。
她记不清这样疼过多少次。可正如她所说,就算疼再多次,她也不能习惯。
刺痛的双目里满是水雾氤氲,白婴的鼻息下仿佛嗅到了血腥。她的耳畔由万籁俱寂变成了金戈铁马,脑海里的画面也是一幅紧接一幅。她时而看见楚尧带着她横行京都,言笑晏晏。时而又看见楚尧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胸口里的铁牌硌着她的骨头,她失神地望着走廊上悬挂的红灯笼,从那敞亮的烛光里,回转了岁月的流速。
那是白婴的九岁,初遇楚尧。
她刚来将军府,整日躲在房间里,蜷缩在墙角,与谁都不讲话,也鲜吃东西。旁人劝得急了,她就张嘴咬人。京都的大夫来回好几波,都说这孩子基本是废了,劝楚尧放她自生自灭。可有一晚,楚尧来她房中坐了许久,末了蹲在她跟前,温柔地拍拍她的头,说:“丫头,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知恩图报?我救了你,你这年岁,也懂些做人的道理了吧。”
白婴警惕地看着他。
楚尧笑笑:“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你报答的,就一桩事,且看你愿不愿答应吧。”
白婴一张小脸相当的愤世嫉俗。
楚尧没逼她开口,只从领口里扯下一块黑铁的名牌,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我呢,答应别人了,将来铁定是要上战场的。梁国的楚家军流行一句话,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我不确定,我能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活多久,万一我死了,你就用这块名牌,替我立个衣冠冢,可好?就当是……还恩了吧。”
那是白婴第一次接话:“为什么?”
她晓得救她的人是京都楚将军的独子,以他的身份,即便战死,也该风光下葬。怎会由她来立衣冠冢?
楚尧见她启齿,也是一喜。但没过少顷,他的眼底就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白婴只觉那一刻,她有些心疼这个少年。
少年重新挤出一丝浅淡的笑,温声对她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若是愿意,照做便好。不过,承君此诺,必守一生,在我没死之前,你都得好好活着,乖乖吃饭,乖乖睡觉,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