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
白婴作死一次次成功,生无可恋地躺在了裹尸袋上。她被楚尧拖在马后,踏上前往乌衣镇的路。白婴目无焦距地望着穹顶云聚云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架势能让茶楼说书人都自愧不如。
“我寻思着我也没哪儿对不起你,你是怎么回事?居然让我睡裹尸袋!这要传出去,我将来还怎么在西北这块地头上混?”
楚尧:“女君现在也混得没多好。”
“话不是这么说。再者,我替你挡刀是真的吧?我受了伤也是真的吧?你说你这样拖着我,万一把我拖死在路上算谁的‘锅’?我死不打紧呀,你一个受人敬仰的大英雄,虐杀恩人,这合适吗?”
“恩人……”楚尧艰难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深吸气道,“楚某确实不喜欠人性命。你自称恩情,想如何讨要?”
白婴闻言,当即精神抖擞:“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除了抱你。”
“呸,你当我是什么人?”白婴很生气,“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会这般不要脸?”
楚尧放下心来:“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当都护夫人!”
他这心果然是放早了点,楚尧看也不看马后的白婴,凉凉道,“不可能。”
“啊?拒绝得这么干脆?那我换一个……”
楚尧赞同:“女君还是想清楚再说,毕竟机会只有……”
“一次”两字儿还没脱口,白婴就任性地浪费起机会来:“我要当你侧室!”
楚尧还没答,她又开口道:“这要是也不行的话,金屋藏娇我也接受啊!”
楚尧心想,白婴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她爹妈的棺材板还按得住吗?
此念头将将落定,楚尧忽感到一阵熟悉的……膝盖疼。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腾腾走了小半个时辰。白婴有伤在身,楚尧到底顾及她的生死,没有催马急行。天色徐徐入了暮,西边的红烧云映透了天地。孤鹰在风中盘旋,无人的商道上刮起了粗砺的尘沙。
塞外景致,在一方斜阳烘托下,显得瑰丽却又苍凉。
白婴说得疲了,声音变得低哑下去。她一只手紧紧捂住伤口,颊边的冷汗浸透了青丝,余晖中,她的脸色无比惨白她闭着眼调息,不知怎的,从前林林总总的画面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会儿是她与楚尧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他给她剥糖炒板栗,带着她去听戏文。一会儿又是逢上年节,将军府里五个人齐聚一处,那四个少年争着给她发红包,还互相攀比的滑稽场景。
再然后,是林家大小姐的介入。
再然后,是来到边关她与楚尧的疏离。
她骤然觉得身体到处都疼,尤其骨头缝里,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行啃噬,挣扎着要从她的皮肉里突出来。她看到自己被困在血池中,日日夜夜,绝望且痛苦。
白婴蓦地睁眼,强光刺得她眼角渗出水泽。她说:“奉安二十七年……”
楚尧勒着缰绳的手一紧。
“将军后悔过吗?”
楚尧没吭声。
过了良久,待他侧首望向白婴,她已然陷入昏迷了。
“后悔……”楚尧喃喃低语,“花无年年鲜红,人生……处处遗憾。”
“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乌衣镇一家医馆二楼的客房里,楚尧正立于窗边。两扇窗户敞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底下便是人来人往的长街。
烛影交错,一派热闹喧嚣。西北三州,在楚尧治下,除了都护府坐落的遂城,其余各城,皆不设宵禁。眼下虽过了戌时,却依然充斥着满满的烟火气。楚尧难得走神地注视着街景,直到站在门边的老大夫询问了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方才失礼了。”
老大夫捋着胡须打量了他一圈,只觉这年轻人面生,再看看睡在床上的白婴,走过去道:“你们不是乌衣镇的人?”
“从遂城来。”
楚尧声名响当当,可真见过他本人的,大多是遂城百姓和战场上的兵将。在别的州郡里,他的形象基本是目如铜铃虎背熊腰,身长恨不得有半座山——只有这样,百姓才相信他能所向披靡。
总归,堂堂定远大将军,绝不可能是他这样,肩宽腰窄,好看到出类拔萃……
老大夫战事见多了,不由得多留了几个心眼,询问了好些有关遂城的细节,确定楚尧不像敌国奸细后,才凝神睨向白婴。
“伤在腰上?”
“是。”
“如何伤的?”一边问,老大夫一边去解那条薄纱。刚触及薄纱质地,老大夫便迟疑地沉吟了一句。
楚尧注意着对方的神情,矮声道:“路遇山匪,她……替我挡了危险。”
老大夫瞄了瞄楚尧,眼神里带着种“这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结果却是个推女人挡刀的草包”的深深鄙夷。楚尧无意解释,从容自得地杵在一旁。须臾,老大夫方收回视线,慎重地解开了薄纱。当他定睛一瞅白婴的伤口,立刻脸色大变,慌张地退了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