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知为何,今日的酒就好像掺了水一般,竟勾不出半分醉意,反而让人愈发清醒。
怕自己再坐下去,只会更加口不择言,继而又说出什么后悔此生的话。
崔稚晚闭目吐了一口浊气,再次踉跄着想要起身离开这里,却被李暻单手压住肩膀,另一只手轻轻以指尖从她的左侧脸颊一路抚至鬓发之中。
她当即愣在了原地。
若是崔稚晚没有记错,那里曾经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恰是当年靖恭坊中,李万隆以马鞭抽在她脸上所致。
他……竟还记得?
不对。
她当时俯趴在地,连抬起头都格外困难。
所以,若只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匆匆一瞥之下,李暻又怎么可能会如此准确的知晓那道鞭痕的位置?
因这忽如其来的动作,一时之间,崔稚晚竟失去了全部反应。
许多种情绪盘杂,可比起心烦意乱,更让太子殿下难安的,其实是无可奈何。
已知全部后事,再去看当年情景,崔稚晚的指责好似句句皆是对的,以至于他无论如何反驳,都像是在狡辩。
更何况,因他此前的设计,她一早就认定,如今的自己为达目的,满口皆是谎言。
此刻,除了将最简单的真话告诉她,李暻已别无他法。
景隆十年,尚未来得及选定继承者的登施可汗骤然殒命,本就存在着多方势力争斗的突厥当即爆发了内乱。
而以战为底的政斗,对于任何一方统治来说,皆将严重损耗战力。
前朝末年,为了保证后方安稳,先皇与突厥可汗缔结的联盟,至今早已有了裂痕。
两方摩擦不断,互有胜败,边境百姓难以安居,来往商路亦时常中断。
如此心腹大患,存于西北,不彻底摘除,圣人如何能安眠于卧榻。
眼下,虎视眈眈的大梁即将迎来一个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而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和抓住。
年末将至,登施可汗的幼弟铁漫派遣使者千里迢迢终于到达长安,而使团此行的目的竟是要请默利可汗的遗腹子李万隆返回突厥掌权。
朝廷主张立战的一派中当即有人嗅到了味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条大梁等了许久又自己送上门来的「大鱼」就此网住。
可是,圣人私心以为,眼下的机会虽确实难得,但若再拖上些许时日,大梁便可真正坐享渔翁之利。
到时再将「李万隆」送去突厥,才不枉费自己十数年来对他的悉心爱护和培养。
不过,圣人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而是将李暻招到近前,问询他的想法。
太子需得入河西军,在真正的战场上历练,这是文德皇后与圣人早已达成的共识。
而眼下这场将要兴起且适逢其时的战争,便顺势成为了圣人为东宫选定的磨砺心性的最佳契时。
「良机未至」,这是太子殿下真正的想法。
更何况,李暻心知肚明,多年以来,阿耶对李万隆的溺爱和纵容,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怜惜他母亲的过往。
作为大梁与突厥之间最好的连线,这颗棋子,圣人定是想将他在更好的时机,摆在更佳的位置。
阿耶在此刻询问他的意见,李暻当即明白,自己出征河西的日子已逼至眼前。
对于这样的历练,太子殿下当然满腹雄心壮志。
可偏偏年初之时,他曾经亲眼瞧见,李万隆扬起马蹄,似要将崔稚晚当场踏死。
既然杀心已起,恐怕再也无法消弭。
如此状况,若是自己离开长安,那个成日被「兄长」欺负的崔家小娘子,是否会又一次被碾压于马蹄之下,却再无生机可言。
太子殿下垂目犹豫了一瞬,开口回禀圣人时,已做好了决定。
“「送羊入虎口」,虽说冒险,但若是成功,亦可事半功倍。”
李暻如此回答时,并没有半分掺假,他只是在张口的前一息,终是被心中生出了一点私心左右了而已。
为了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在自己西行之前,他一定要将这个可能夺去崔稚晚性命的人送离长安。
可惜,彼时尚未见识过战场之上的瞬息万变的残酷的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太过自负了些。
以至于在远远未摸清铁漫性情之前,李暻便轻而易举的下了判断,认为既然对方想要背倚大梁,继而在突厥王帐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
那么,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杀了手中的傀儡。
李暻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及时赶到,甚至在突厥使团还未踏上归程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了千百种翻转局势的计谋。
然而,后面的事情进展的实在太快,大梁才刚刚垂下饵线,甚至连一次都未能来得及抬起鱼竿试探,他们投入的「鱼饵」,便已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