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崔稚晚此生恐怕也无法知道,李万隆是否会在被叔父斩首前的最后一刻还记着,自己那晚曾经奚落过他「痴人做梦」。
后来被他拽住恶狠狠的拽住后襟不放时,她口不择言说他「乃是天下第一多余人,死了都没有人会难过」。
可是,得知他绝命的那一刻,崔稚晚其实有一点点后悔自己说过这样恶毒的话。
大概是……很多的一点点。
所以,她才会在那段时间,反复被有他出现的噩梦惊扰。
其实,崔稚晚与李万隆只相差了不到一岁,又同样皆是长公主府里不受人待见的存在,所以,初时相处的并不算差。
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他去参加宫宴,皆会将觉得好吃的糖果子藏在袖子里带回来,「逼着」她也尝上一口。
因为衣裳老是因此粘上油腥甜腻,他那个「与长公主最是一条心」的傅母便在背地里骂他「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杂种」。
李万隆发现后,除了暗自使坏折腾那老妪,便是揪着她的双髻,气鼓鼓的说:“都怪你,阿娘又要更嫌弃我了。”
可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把咬过一口的糖果子揣在衣袖里。
大概只有天知道,崔稚晚小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痴迷于宫里的点心,以至于每次他去太极宫,她都恨不得趴在门缝里,瞧他回来了没有。
若不是后来,他终是执着于那份无法得到的来自阿娘的关爱,越发走火入魔,兴许他们两个人彼时都不至于活的那么拧巴又辛苦。
「李万隆,你看呀,你已经走十年了,可是,她却好似依旧没有走出来。」
「这个你此生最在乎的人,竟然真的是会为你悲伤的。」
「是不是……很好笑?」
崔稚晚本已打算无视永昌长公主投来的那缕好像杂糅着若有似无悔意的怨恨目光。
她都已经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可最终她虽未回头,却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戳破了真相:
“他一生皆在求你多看他一眼,如今人恐怕都成一抔土了,长公主却终于表露出了这般的舐犊情深,难道是为了将这可怜模样留给我……「嘲讽」吗?
“那我可要多谢你的慷慨了。”
长久缠绕在心头的愧恨,让永昌长公主从来对这段往事少有提及,竟不知道,如今只是说了他的名字,整个人便莫名其妙的沉陷在了失魂和茫然之中。
不过,因太子妃的这句挑衅十足的话,短暂的自疚很快被重新涌上来的怒火取代,她抬手终是将整张桌案掀翻在地。
崔稚晚听到身后乱成一团的杂音,心中悄然喟叹:
「罢了,这一次就还是当作……还你的糖果子好了。」
因「大事」将近,实在无法抽身的李暻回到承恩殿时,夜色已然低沉。
寝殿之中只余下一盏灯,一个人。
昏暗的烛火悠悠摇曳之下,崔稚晚面前的装着马奶葡萄酒的银壶早就空了大半。
见他行至面前,她挑起醉意朦胧的双眼,晃了晃手中的银杯,扬着笑靥问他:“殿下要不要同我饮一杯?”
永昌长公主今日说了什么,李暻再清楚不过。
虽眼前情景与预料全然不同,可他没有理由拒绝成亲四载以来,太子妃第一次提出的与自己对酌的邀请。
见李暻坐下,崔稚晚眼角流淌而出的笑意更浓了些,当即兴致勃勃的直起身子,亲手为他翻杯斟酒。
明明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酒入太子殿下的肝肠之时,太子妃却只顾托着下巴,将迷蒙的视线投在窗外不知名的某处。
良久,她总算开了口:
“景隆十八年,我曾收到过一封长公主的来信。
“明明对我不闻不问了七年之久,可她却在信中写说,让我做好准备,不日便会遣人来接我返回长安。
“而她的目的,竟然是要我嫁入东宫。
“彼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子妃」这样一个明明遥不可及的身份,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头上。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先后留了求娶崔氏女的婚书,而她却想要偷梁换柱,让我替徽娘出嫁。”
崔稚晚将双眼从窗外拉回到了酒盏之上,她的手指在杯沿之上摩擦了几下,又是长时间的不语。
就在李暻想要张口解释之时,她忽然提声问他:
“殿下可知,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根本没有想听李暻的答案,她立刻接口道:
“我在犹豫,要不要就此逃得远远地,干脆让长公主找不到我好了。”
闻言,太子殿下握在杯间的手,因下意识的收紧,更显骨节分明。
他明明早就知道,她不会愿意嫁入东宫,可亲耳听到,总归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