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碧血黄沙,李轻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时的冲动,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男儿都有壮志,但在壮志之外,还有忠义。
说来可笑,从前他对人命的态度轻率,然而近几年却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他开始敬重生命,这种敬意是从一场场战争里磨出来的,细腻而深厚,烙印一般结结实实烫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虽说圣上对他多有忌惮,但只要梁国尚在,他便永远都是臣子。拥兵自重、改朝换代,势必要伴随着一段血流漂橹的历史,他不愿意。
如果能够选择,李轻河想,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兵权没了也没那么重要。人不能那么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这也就够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命运总是这样,喜欢在好端端一条路上设个路障,让人走不过去。
二)
梁国七十八年,仲秋。
邻国大历借口钦犯走失于边境处,要求进入梁国搜寻,之后在边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惮李轻河之能,临时授命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领兵迎战,一战苦撑三月,最终楚青宵战亡于沙场,梁国败。
在使者协谈之下,梁国割让城池二座,同时,大历国君提出久闻梁国霁月公主仙姿佚貌,有倾国之色,愿与梁国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三月之后,霁月公主及护卫大臣李轻河随军上路。
关山路遥,暮色淡薄,李轻河被周围的一片红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临经数个城镇,他们步入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现下已经到了梁国边境,再过两日,就要到达大历。
就在今夜了。
李轻河握着拳头,低着眼帘,不让人看出他的情绪。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没有人知道他接到这卷旨意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发现自己只能接受、无法抗拒的时候,经历过怎样深切的绝望。
他想过直接带她离开,想过抗旨,想过逃跑,他想,她没理由反对。
毕竟霁月早就答应过和他在一起,早对他说过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过一辈子,她真的做过放弃一切的打算。他们是相互爱着的。
可就在李轻河对她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霁月拒绝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她放弃一切,放弃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离开,牵扯到的是整个梁国。也是这时,李轻河想到当年城隍庙里,她许过的愿望。
国泰民安,万事遂顺。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暮色降临,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沙漠,今夜的风有些大,李轻河抬手示意,就地扎营歇息。
坐在帐篷外边,他借着明亮月光看着这段路,现在已经接近梁国边境了。这路,是越接近大历便越荒凉。
大抵过了许久,等到随行之军都已歇下,李轻河终于站起身来,向着霁月所在的帐篷走去。里边的人像是睡着了,没有半点儿的声息,账内昏暗不明,而帐篷前边的随侍宫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昏过去的。
李轻河深深呼出口气,抬步入内。
那一步代表着一个决定,也许他真的自私小气、不顾大局,也许她真的再不会原谅他,李轻河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谁能一辈子不做一件错事呢?
“你来了?”
李轻河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醒着?”
他缄默不语。
“我好歹爱你,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那也太说不过去。”霁月叹了一声,“你很失望吗?”
李轻河不答话,霁月便自顾自说着。
“我想过把那碗粥喝下去,其实没什么难的,本来我也不愿和亲。现下,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甚至应当感激你。对于那碗药,我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来,我不用做决定也不必背上骂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结局,多好。”
她打开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那灯芯有些长了,火烧得不好,霁月没找到灯剪,便用略长的指甲拨了拨。
拨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里。
霁月轻轻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轻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她说:“你现在可是将军。”
霁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桩一件都是为了她,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跟他一起离开。然而,说不想就不想,哪有这么容易。
李轻河的嗓子有些干,原本便嘶哑的声音,此时更低了一些:“兰儿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历国君并未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