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四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没说。
元笑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到了元无忧的身侧。
他抬起头,看着元沧澜。
他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十年……十年来,这是他头一回再次见到师父。
此前,就只有梦中得以相见。
师父看上去……不是很好。
他已昏迷了十年了,人事不省,面色苍白,整个人沉沉的,没有半分生气。若不是尚且有微弱的气息,任谁都看不出他还活着。
元笑的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唯一有所安慰的是,师父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无忧……真的是很厉害的。
哪怕师父是被关进了刑部的天牢,关进了举国最为严密而残酷的地方,她竟也能让师父被照顾得这样好。
师父确实面色苍白,身形却只是微瘦了些,显然一直被好好喂食。
他的身体洁净,头发干燥,床铺柔软。无忧坐到近前,还自然而然地掀起他的被子查看,也能见到师父的身上没有任何压疮。就是请专人照料,怕是也难照顾得这样好。
无忧,竟能让师父在这样的地方,得到这样的照顾。
元笑的心中腾起一股暖意。
无忧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又有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她代替无能的他,独自一人守护了师父,将师父保护得这样好,完美地补足了他的缺位。
不愧是无忧。
元笑就这样坐在元沧澜的床边,安静地看着师父,竟不自觉地浮起了笑意。
“傻看着做什么。”元无忧看他一眼,“陪师父说说话呀。”
元笑顿了顿,而后忽然离开椅子,屈膝就跪,显然是要告“背叛”之罪。
这个设定,他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了。
元无忧一把拉住他:“跳过这节。你觉得师父想看的是这个吗?”
他却仍坚持着告了罪,把愧疚和懊悔写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神情动作都浸透了深深的悔意,好像唯恐旁人不信他真的曾做出过那般卑劣的行径。
元无忧只好静静地看完了他的表演。
直到他虔诚谢罪了很久,谢无可谢之后,元无忧才得以把她拽到椅子上,再次开口:“除了这个呢?你没有别的事情想要和师父说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
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里,在无数次欺凌与痛苦的折磨中,他都曾有无数话想要说。他想说给师父听,想说给无忧听,他想要回到过去的日子里,想要再次得到温暖和宠爱。
可没有人会听他讲话。
他就只能安静地闭嘴,悄悄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把被灌进喉咙的污水咳出来,把被殴打取乐的伤口包起来,把被揪乱的头发束好,把脆弱和痛苦藏深。
他的痛苦只会给人快意,他的声音只会招来痛苦。他就只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收起来,收进心里,收得满满当当,一丝也倾泻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允许开口,甚至可以将想说的话说给想要对其说的人听了。
可胸中的言语实在太多,将他塞得满满当当,他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过了很久。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着头,低低地开口:“那天……我们种下的桃树……结果了。”
那是在一切都已然分崩离析之后,他回到了他们空荡荡的家,看到无忧期待已久的桃树竟终于结出了果子来。
那一刻,他快乐地转身,却无人能够分享。
第90章
那棵桃树在遥远的过去所结下的果实, 像是一个倾泻口。
元笑张张嘴,低着声音,以此为开始,忽然就慢慢地说出了很多, 很多的话来。
十年来, 他曾想说出来的。
曾无人倾听的。
他的惆怅, 他的思念。
琐碎的,细小的。
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像是最无趣的老妇人, 絮絮叨叨, 事无巨细地说着世上最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说得万分认真, 仿佛要让师父, 让无忧补齐他十年来的生活, 参与进他十年间的生命。
仿佛这样,他就从未独享过这十年的寂寞。
他竭力与他们分享他的生命。
可唯有一部分, 唯有这十年来,占据了他生命中很大程度的那一部分, 他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痛苦。
他可以把最无趣的小事讲得事无巨细,却只字不提自己曾承受过的无数难以承受的痛苦。
因为他无论如何, 都绝不会让无忧感到愧疚,不会让师父感到不安。
难得见到了师父, 身旁还坐着无忧,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到了口干舌燥,清了清嗓子, 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真的已经讲了很久。日头都已经升到天空的正中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