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里的装潢一如我幼时熟悉记忆,热那亚风格的壁纸上绘有花朵和鸟蝶,挂画的涂金边框仍然保留着曲卷的旧式纹样,长丝绒沙发斜斜放置,茶几上的东方细瓷花蕾茶杯是我母亲钟爱的兰花形状。
我忽然意识到,这客厅复刻了我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的会客室。而那张昂贵的银海蓝丝绒长沙发……我死死盯着那里,仿佛那柔软闪光的空荡椅面还会微微凹陷下去,像有人刚刚坐过,是韦留衣吗?抱我在膝上,和站在身边的韦天裳轻声慢语,观赏着杀戮之神在宅邸中享用卓根提斯们献上的潇洒祭典。
而我母亲仍然坐在那里,很奇怪,我第一眼没有看见她。她坐在那里,比记忆中小了很多个尺码,依然穿着精美的石榴纹丝缎裙袍,头发梳成一个说不上是否时新的式样,但不甚适合她的头形,也没有插戴鲜花。她静静坐在那里,手边有一杯毫无热气的茶,显然从来不会去喝上一口。
二十六年之后,她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当年那个娇矜高傲的美妇人如歌声散尽,消散在那一年的盛夏,弹断了她生命中最意料之外的琵琶。
“伊凡诺,是你吗?”有人在内室问,脚步声缓缓移出来。
我绷紧了一瞬间。
“伊凡诺·阿雅克肖,我的名字。”元庆忻看了我一眼,“你从来都没记得过,对吧?”
“重要吗?”我喃喃问,“至少你的名字足够短。”
元庆忻的嘴角难以抑制撇开了一点笔直线条,迅速收拢,他叹了口气,“所以……”
“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儿。”我要求,并直视走出内室的男人,虽然仍旧在对元庆忻说话。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感到恐惧,对自己将要启齿的话语,自己内心的某种想法。
“他其实没疯,对吧。”
第31章 31
31
元庆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父亲的脚步在看清我的那一刻戛然顿止。
在变成吸血鬼后,关于时间的度量对我而言就失去了平衡,就像很难再以人间之眼去忽略和无视曾经不以为然的一草一木一灰一尘。现在的我,可以盯着一只沾满泥污的草鞋或者行乞者结痂的伤口看上良久,仿佛那是流淌光辉的金丝编制品或者某种珍异禽兽绝世罕见的甘美鳞片。就像此时,这沉默和步履的停滞于对方是瞬间,于我是一百年。
我二十六年没有相见的父亲和我之间又隔了若有若无的一百年。
“……你记得元雪尘吗?”
真奇怪,这是我向对面那个男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发觉,无论如何计算,元雪尘予我的陪伴竟比我与父亲的相处多得多……我记不清自己最初有记忆是两岁还是三岁,但在懂事之后,父亲待在我身边的日子也只有那样短短一些。反而是元雪尘,在他把通身鲜血喷了二十岁的我一头一脸之前,我们即使不再说话,交流却依旧,像我们都傲慢地不甘、也不忍放弃这种联结……父亲动了动嘴唇,我盯着那嘴唇优美形状,突然意识到,即便老去,即便被时光磨损了肌肤上天然光彩,被褶裥拖累疲惫了轮廓与线条,染旧了血色,他依旧是个罕见的英俊男子,放诸老人中亦是相貌宜人的那一类,无论怎么看都比韦留衣的状态好得多。
“文钦佐……是吗?”雅可波·阿雅克肖平静地注视着我,“他对你很好,是吗?”
我无言以对,在他的平静之下,甚至不知该不该动容,甚至感觉尴尬。
母亲被声音惊扰,慢慢抬起头,漆黑眼睛依旧明亮,一如噩梦中也有星光。我犹豫着,要亲吻她吗?还是讨要一个久违的拥抱?于她而言,我是谁?应该是谁?
无论如何,活在她模糊浑浊记忆中的孩子永不再是我。她面前这留着雅致胡髭、面容峻峭冷漠的中年男子,比当年她丈夫离开她身边时还要年长——所以又何必提醒她这一点呢,何必提醒她生命中久违却想必一再重复的恐怖。银蘸水笔蘸饱鲜血,雪白名片上流丽花体字,空气中兰花饱满馥香……她永远停留在那个午后,也许不能不说是件幸事。
在母亲有生之年,我不再是我。
我终于决定放弃,咕哝一声,“她应该休息了。”
父亲看我一眼,依旧缓慢而镇定,他扶起母亲,以那种我从未在他们身上见过的、老夫老妻的默契,沉稳自然且把握十足地搀住她孱弱身体,将她引向卧房。母亲驯顺而轻飘飘地听从了,显然这也是她所熟悉的安抚与陪伴。他们看上像两个真正的老人,相依为命,毫无芥蒂也毫无多余盼望。
只是进门之前,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