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走下来,亲自给了我一个耳光,又在我发起狂来打算照办给他一口时,紧紧攥住我手腕。
“这是什么?”他问,嗓音骇然,盯着血渍发黑的黄金蛇骨链,眼神憎恶,似乎都不愿伸手去碰。
那东西不容易解下来,一个仆人受命尝试,又一个,最后终于放弃,只能勉强捋开一点空隙,露出我腕上模糊肿胀的新鲜齿痕。
有人咒骂起来,更多的人一言不发,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换了另一张面孔,居高临下看我如看骨灰渣滓,我不明白,没有人替我清洗和包扎伤口,平时连我划破指尖都要大惊小怪的侍女们这会儿不知躲去哪里。这些鲜卑三姓最高贵的长者们默不作声,那条蛇骨链像一条真正的金蛇,于冥冥中向他们举首示威,整个厅堂仿佛充满奇异冰冷的咝咝声。
祖父良久才问:“谁干的。”
听上去他似乎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韦留衣。”我想了想,自动补充,“费尔迪南德·维奥雷拉。”
祖父倏然回头去看那些亲族,与他们对视,目光中似要流出铁水,碰击得火花乱迸。挨个逼退所有人的视线,他用力转回来,说了一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的话。
“他还真护着你。”
第11章 11
11
二十岁那年,我决定离家,并非出走,名义是游学。祖父对此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不似解脱,也无意反对,多半也已不知拿我如何是好。假使依他设计,理所应当为我早早定下婚约,以保障元家嫡系这一支传承。但一来我无心于此,更重要的则是鲜卑三姓内部争执不休,关于我,关于我父亲,关于我那早早遗失不知去向的同父异母弟弟,和他神秘而危险的母亲——奥尔加·维奥雷拉,我至今记得她的名字,龙女奥尔加,他们那样叫她。
“维奥雷拉女人是不能化身的。他家的龙都是雄的。”
我听过那个断言,所以他们为什么那样叫她呢?
她亲口告诉过我,她的汉文名字是韦留歌。
她是留在我生命中一首波谲云诡的、暗夜紫的歌。
身为元家族长,祖父大权在握,但仍需其他两姓支持,何况父亲铸下大错,令阿雅克肖这个姓氏在社交界一时令人谈虎色变。大陆上,那些我家始终想要结交的贵族与诸侯们多多少少都听说了那个传闻——自然,纸包不住火。当年被送到我母亲身边担任女伴和陪侍的少女们何止一人出身不凡,尽管她们中多有不受偏疼的豪门幼女或政妓私生女,所属亲族仍然不可小觑。
而在那个秋天的午后,她们无一例外,都被罩上白亚麻布,抬出了位于热那亚的那座公馆。
祖父为此付出昂贵代价,派遣能言善辩的族人多方致歉、大力赔偿,损失比想象的更深刻长久。我家折损和在意的并非财富,而是鲜卑三姓花费百余年时光积攒下的名望、声誉、影响力。家族不得不付出更多钱财,刻意收买许多口齿和腿脚,试图将流布于热那亚街头巷尾的疯狂恐怖传言洗涤一净,又彻底改建了那座宅子——凶宅,他们传闻,并且理由充分。
主仆上下数十人,一日之间全部死于非命,连马厩里的良马、犬舍里的猎犬都不曾被放过。
我又学到一个崭新的汉文成语:鸡犬不留。
的确是韦家的风格。
父亲的一念之差,令家族损失至此,连祖父也无计可施。我元家嫡长孙的名分无可指摘,地位却无从提起。那些嫡系的堂祖父与堂叔、元氏旁支的祖父辈与叔伯们,他们视我尴尬,我视他们病得不轻。
至于穆家与贺家则摇摆不定。我不知祖父与他们何等情分,或握住何等把柄,才令这两姓不曾在宗族大会上附和发难。
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早在六岁前我就在热那亚的街头、集市、酒馆和贫民窟里学会了一套道理,而今屡试不爽:
横冲直撞,脸皮要厚,只要眼够准,腿够快,打架够凶,这个世界就是你的。
虽然在热那亚的那个小世界里,我最远抵达和占领的只有鱼市尽头铺满鱼腥味儿的船港,最多征服的也只有八九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但那是我拥有的自由破碎入土之前的全部。
何况父亲虽然行事向来不受祖父待见,教会我的一切却十分实用,无论街头斗殴时如何从埋伏围攻里逃开,还是分辨简单的下毒技巧……回到卡利亚里后,我终于懂了为何他悉心传授我这些。
在这个家里,可真是太有用了。
还有奥尔加,她轻而易举将一堂拉丁语课变成掺杂辩论、争吵与厮打的生存指南,从宅子失火要如何捂住口鼻匍匐逃生,到面对陌生侍女或自称厨娘女儿的年轻姑娘——乃至任何一个会背新兴十四行诗的时髦女人——面带笑容向你提出去后厨或者花园角门的邀请,该如何回复、戳穿或落井下石?